細凝視著她。她身上有些地方變了，有些東西沒變。她的眼睛沒有變，還有她那有些狡詐的充滿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顯，她現在已經非常像個死人了。影子終于吃完自己的餡餅，他站起來，把紙袋里的餡餅碎末倒空，再把紙袋折好，放回口袋里。

    在開羅市的殯儀館里待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和她在一起時已經不那么緊張了。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么。

    她冰冷的手摸索著尋找他的手，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感到心臟在胸膛里猛烈跳動。他很害怕，但讓他害怕的卻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靜平常地面對她。有她在身邊，他覺得非常舒服自在，愿意就這樣永遠站下去。

    “我很想你?！彼姓J道。

    “我就在這兒?！彼f。

    “每到這種時候，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都會特別想你。你不在的時候，只是一個來自過去或夢中的幽靈，是另外一個生命的時候，我的感覺更輕松些?！?/br>
    她捏捏他的手指。

    “對了，”他問，“死亡的感覺如何？”

    “很難?！彼f，“覺得自己正不斷死亡，越來越死?！?/br>
    她把頭倚在他肩上，這個動作幾乎讓他徹底崩潰。他問：“想不想一起散步?！?/br>
    “當然?！彼龥_著他微笑，那張死人的面孔上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

    他們走出小小的墓園，手牽著手，沿著道路朝鎮子的方向往回走?！澳闳ナ裁吹胤搅?？”她問。

    他說：“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兒?！?/br>
    “圣誕節之后，”她說，“我就找不著你了。有時候我能知道你在哪兒，但只是短短的幾個小時，或者幾天。那種時候，你就在那兒，清清楚楚?？删o接著，你又會再次消失?！?/br>
    “我在這個鎮子上?！彼f，“這里叫湖畔鎮，是個很不錯的小鎮?！?/br>
    “哦?！彼f。

    她不再穿著下葬時那身藍色套裝了?，F在她穿著幾件毛衣、一件深色長裙，還有一雙暗紅色的高統靴。影子品評了一番。

    勞拉偏著腦袋，笑著說：“這雙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里找到的?！?/br>
    “你怎么會從芝加哥一路趕到這里來？”

    “我只是在芝加哥暫時待一段時間，狗狗。我一直向著南方走。寒冷的天氣讓我覺得不舒服。想不到吧？你準以為我會喜歡寒冷吧。但我想，不喜歡寒冷還是跟死亡有關。死了以后，對你來說，寒冷不再是寒冷，而是虛無。我猜，死了之后，唯一能讓你感到恐懼的就是虛無了。我本來準備到德克薩斯州，打算在加爾維斯敦過冬。我覺得，我小時候肯定經常在加爾維斯敦過冬，習慣了那兒的氣候?！?/br>
    “我可不這么想?！庇白诱f，“你過去從來沒提過那兒?！?/br>
    “沒有嗎？也許那是別人的記憶？我也不知道。我還記得海鷗——把面包扔到空中喂海鷗，成百只海鷗飛來飛去，整個天空都被海鷗遮住了。它們拍打著翅膀，在空中爭搶著?！彼Ａ讼聛?，“如果我并沒有真的親眼看過的話，我猜可能是別的什么人見過這種場景?！?/br>
    轉彎處開過來一輛車，司機向他們揮手打招呼，影子也沖他揮揮手。這種感覺真好，平平常常，似乎他正和妻子一起散步。

    “這種感覺確實好?！眲诶f。她似乎可以讀出他腦中的想法。

    “對?！庇白诱f。

    “召喚出現的時候，我緊趕慢趕才趕回來，那時侯我剛到德克薩斯州?！?/br>
    “召喚？”

    她抬頭注視著他，那枚金幣在她脖子上閃閃發光?！胺凑矣X得像是一種召喚?！彼f，“我想起了你，想起我是多么需要見到你，就像極度的渴望?！?/br>
    “你就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知道我在這里？”

    “對?！彼Ａ讼聛?，皺起眉頭，牙齒輕輕咬住藍色的下唇。她把頭偏向一側，說：“是的，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你在什么地方。當時我還以為是你在召喚我。其實不是你，對嗎？”

    “不是我?！?/br>
    “你不想見到我?！?/br>
    “不是那樣的?！彼t疑了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吹侥阄沂懿涣??！?/br>
    腳下的積雪嘎吱作響，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鉆石一樣的光芒。

    “沒有活著，”勞拉說，“一定很難吧？”

    “你是說你覺得當死人很難熬？你看，我正在想辦法，看能不能讓你完全復活。我覺得我已經找到路子了——”

    “不?！彼驍嗨脑?，“我是說，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畢竟，我做過很多壞事……”她搖搖頭，“但我說的不是我，我說的是你！”

    “我還活著?！庇白诱f，“我沒有死。你忘了？”

    “你是沒有死?！彼f，“但我卻不敢肯定你是不是真的活著。不敢確定?！?/br>
    這次談話不能這樣發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況下都不該涉及這個話題。

    “我愛你?！彼潇o地說，“你是我的狗狗。不過，當你真的死去時，你會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知道嗎？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跟前好像并沒有人，你只是個人形的空洞?！彼櫰鹈碱^，“就連我們倆都還活著、在一起時，也是這種感覺。我喜歡和你在一起，你愛我，愿意為我做任何事情?？墒怯袝r候，我走進房間，以為里面沒有人。直到我打開燈或者關掉燈時，我才意識到你在房間里。你獨個兒坐著，既沒看書也沒看電視，就那樣什么也不做地一個人坐著?！?/br>
    她摟住他，仿佛想用這種辦法拔掉她話里銳利的尖刺。接著，她繼續說下去?！傲_比最好的一點就是，他是個真實存在的人。有時候他完全是個混蛋，或者是個白癡，他還有點偷窺狂的脾氣，跟我zuoai的時候喜歡在周圍擺滿鏡子。但是，他實實在在活著，狗狗！他有欲望，想要某種東西。他可以填補他所在的空間，不是個空洞?！彼Ｏ聛?，再次抬頭仰視他，頭微微偏向一側?！拔液鼙?。我是不是讓你傷心了？”

    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一定會出賣他，于是只簡單地搖搖頭。

    “好，”她說，“這就好?！?/br>
    他們倆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車的地方。影子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么，比如：“我愛你”，或者“請不要離開我”，或者“我很抱歉”之類。像這種事先毫無征兆、突然間闖進某個黑暗領域的談話，一般都用這些話救場。但是，他說出口的卻是：“我并沒有死！”

    “也許沒有?！彼f，“但你確信你還活著嗎？”

    “看看我的樣子吧?！彼f。

    “這不是回答?！彼廊サ钠拮诱f，“但如果你真的活著，你心里會知道的?！?/br>
    “接下來你準備干什么？”他問。

    “這個嘛，”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