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你未婚妻的事暫且先放一放。有件事你還沒有說——” “我被發配后暴斃身亡的事?” 由于何渙是主動自首,開封府判官結案時,見他痛悔自陳,毫無隱瞞,又是被閻奇污語激怒,才過失殺人,便輕減一級,判他脊杖六十,刺配沙門島。 生平第一次被人摁倒在地,眾目睽睽之下被杖打,痛還在其次,羞辱最難忍受,他恨不得立時死去。之后,他又被文筆吏按著刺了字,一針針刺下,錐心一般,又是一場羞辱。 不幸之萬幸,他是以丁旦之名受刑,沒有辱及家門族姓,又因為是初犯,黥字并沒有刺在面部,而是刺在了耳后,左右耳后的頸部各幾個字,他不知道刺了什么字,但猜測應該是“殺人”和“刺配登州沙門島”,從此,這罪恥將印記終生。 過了兩天,兩個公人押著他上了船,前往沙門島。三人住一間客艙。當天傍晚吃過飯,他頭有些昏沉,就睡了。等醒來時,竟躺在一間陌生屋子里,那兩個公人不在旁邊,床前坐著個陌生男子,五十來歲,瘦長臉,胡須稀疏,穿著青錦長衫,看樣貌有幾分儒氣。 何渙忙爬起身,看屋內陳設布置,似乎是一戶中等人家,窗外是個小庭院,院中站著兩條壯漢,像是家丁。 他忙問那人:“請問你是?” “我姓歸?!?/br> “我為何會在這里?” 那人笑了笑,笑容有些古怪,像是在看一個孩童一樣:“你已經死了?!?/br> 何渙十分詫異,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人從懷里取出一張紙,起身遞了過來,何渙茫然接過來一看,是一張尸檢狀,死者姓名是丁旦,死因是心悸暴斃。開具尸檢的是陳留縣。 半晌,他才回過神,自己現在身份不是何渙,而是丁旦??催@尸檢狀蓋著官印,是官府公文,并不假。 我死了?一瞬間他如同跌進一場夢里。 “你原本死了,尸首險些被火化,我家員外救了你,他有個起死秘方,熬制好給你服下,你又活了過來。他還讓一個方士用藥將你耳后的刺字消去了,不過這事不能讓官府知道,否則你便是詐死逃罪,連我家員外都要受牽連?!?/br> 何渙這時才覺到耳后微有些刺痛,伸手一摸,兩邊都敷著藥膏。一時間不知道該悲還是該喜,他忙問:“請問你家員外是?” “我家員外怕惹上麻煩,不愿現身,你就不要問了。不過,眼下他有件事要你去做,只要做成這件事,救命之恩就算結了?!?/br> “什么事?”何渙警惕起來,看來那個員外不是無緣無故平白救人。 “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不過,你放心,這件事一不違法,二不害人。另外,還有一些酬勞,這一百兩是定金,事成之后還有一百兩。夠你換個名字,到別處去存身?!?/br> 那人打開小桌上一個包袱,里面是兩錠五十兩的銀鋌。 何渙心里暗想,自己流放沙門島,聽聞那里遠隔陸地,惡劣之極,自己終身不能回來,其實和死已經沒有分別,居然又在途中暴斃。他家員外救了自己一命,不管他出于何種目的,依理而言,也該盡力報答。只是不知道他要自己做什么事。但又一想,你本是死囚,還怕什么事?何況這人說不違法,不害人。 于是他點了點頭:“若真的不傷天害理,我就答應?!?/br> “這個你放心,我家員外是有德有望之人,豈會要你為非作歹?你先留在這里,那事要等到寒食節后?!?/br> 何渙忽覺有些凄涼,自己先變成丁旦,現在連丁旦也做不成了,此后就得隱姓埋名,逃犯一般偷偷求生。不知道該如何向祖母、母親交代? 他又想到阿慈,不知道阿慈回去沒有?阿慈若沒有回去,藍婆已老,萬兒又小,這往后生計不知該如何安排? 他望向桌上的兩錠銀鋌,眼前這人不肯透露詳情,他要我做的事情恐怕很兇險,說不準會送命。他見那人起身要走,忙道:“我能否先去辦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回家看一眼?!?/br> “你是已死的罪囚,不能讓人看到?!?/br> “這里是陳留吧,離京城并不遠,天黑之后我偷偷回去,應該不會有人看見。只要讓我回去一趟,之后你們要我做什么都成?!?/br> “這事我得去問問我家員外?!?/br> 那人起身出門,何渙心里恍惚難寧,見那兩個家丁時刻守在外面,自然是在看守自己。 那天晚上,葛鮮正準備上床睡覺,卻聽到低低的敲門聲,是父親開的門,他出去看時,卻見丁旦不顧父親阻止,已經走了進來。 丁旦看起來比往常更加憊懶,抖著肩膀,目光四處游閃,饑饞無比,一看到葛鮮,便油笑著道:“恭喜葛大公子,如今已是天子的甥婿,過兩天又要做狀元,這榮耀富貴,全天下誰敢比?” 葛鮮一眼便看出他是來訛詐,心里暗暗害怕,卻也只能強裝鎮靜,賠著笑問候道:“丁兄這一向都沒見,不知到哪里去了?” 丁旦抽了抽鼻子:“遭罪去了。若不是你們父子,我仍在張家做我的接腳夫,如今家也沒了,錢也沒了,你說怎么辦是好?” 葛鮮忙請丁旦坐下:“丁兄若有難處,在下只要能辦到的,一定盡力相助?!?/br> 丁旦顛著腿道:“那是當然,眼下呢,第一難處是沒錢?!?/br> “這個好說,這個好說?!?/br> 葛鮮望了一眼父親,父親也賠著笑,說著“我去取”,隨即走進里屋,很快取出一錠五十兩的銀鋌,放到丁旦面前的桌上,“這是我這十幾年積攢的一點錢,原是要給鮮兒置辦婚禮用的,丁兄弟既然有難處,就拿去救急吧?!?/br> 丁旦瞟了一眼銀鋌,哼了一聲:“十幾年就攢了這點?” “丁兄弟是知道我的,只替人看點雜病,能掙幾個錢?” “你兒子可不一樣嘍,已經是皇城里的金鳳凰嘍!” “他也才剛剛起個頭,一文錢的進項都還沒有。丁兄弟先坐,我去倒茶?!?/br> “如今你們已經不是布衣人家,是皇家貴戚了,怎么還要親自倒茶?”丁旦斜著眼,抖著腿,眼睛不停轉動,到處覷探。 葛鮮不好答言,只能勉強賠著笑,心里暗暗叫苦。如今自己身份已經不同,丁旦正是因此才登門,看他言語神情,絕不會饜足于這點小錢。賭癮深似海,他和何渙換身之后,胃口更被養大。自己短處被他揪住,他恐怕是想咬住不放,要長久訛詐……葛鮮越想越怕,殺心也隨之升了起來。但他自幼讀書,連蟲子都沒殺死過幾只,何況是人? 心里正在翻騰,父親端著茶盤出來了,葛鮮忙起身接過,見父親偷偷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他立即會意——茶里下了毒。 他的手頓時抖起來,他忙盡力調順呼吸,裝作沒事,抱起茶瓶先給丁旦斟了一盞,為防丁旦起疑,隨即給父親和自己也各斟了一盞。而后才回身坐下,盡力扯出些笑,望著丁旦。 然而,等了良久,丁旦卻始終不碰那茶盞。他又不敢催,見父親也神色緊張,便端起自己的茶盞,假意抿了一口。丁旦終于將手伸到茶盞邊,卻并不端起,只是用手指敲著盞沿,似笑非笑地說:“怎么還拿這粗茶來招待人?這舊瓷茶碗該丟了?!?/br> 這不成——葛鮮心里暗想。他望了父親一眼,父親比他更失了方寸,臉發僵,眼神發虛,萬一被丁旦識破就更糟了。急切之下,他膽量頓長,笑著問父親:“爹,前日鄭大人不是送了我們一些好茶?” 父親勉強應了一聲。 他站起身說:“我去找來給丁兄重新點一盞?!?/br> 他走進廚房,找到家里一把尖刀,藏在袖子里,稍鼓了鼓氣,才裝出笑容,走了出去,丁旦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走到桌邊問道:“爹,你把那好茶放哪里了?” 嘴里說著,右手迅速抽出那把刀,猛地向丁旦刺過去,丁旦驚得身子忙往后一仰,連人帶凳一起翻倒在地上,沒刺中。葛鮮已經橫下心,兩步趕過去,舉起刀又要刺,卻聽見父親叫道:“不要!” 他頓了一下,猛然想起,若是殺了丁旦,自己就成了兇犯,那就前程盡毀。他扭頭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已經站起身,滿臉驚怕望著他。而丁旦則仍倒在地上,也驚慌之極,身子不住往后縮。 他握著刀,手不住抖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何渙一直在那個房間里焦急等著。 到了傍晚,那個姓歸的人才回來,他進門道:“我家員外允許你回家去看一眼,不過得有人跟著?!?/br> “有勞歸先生了。還有一事——我能否帶走這兩錠銀鋌?” “這是員外預支的酬勞,已是你的了,自然隨你使用。我已吩咐他們煮飯,吃過飯,等天黑就送你回家?!?/br> 不一會兒,一個婦人端進來一盤飯菜,姓歸的說了聲“丁兄弟請用飯”,和那婦人一起出去了。何渙有些餓了,便不再多想,端起碗筷,填飽了肚子。 天黑下來后,姓歸的便命那兩個家丁帶著何渙從后門出去,外面一小片林子,穿過去竟是一條大河,自然是汴河,岸邊泊著一只小客船,艄板上坐著幾個船工。 兩個家丁引著何渙上了船,一起坐在艙內,吩咐船工開船。船行了不久,何渙發現這里竟是汴梁近郊,沒多久就望見了虹橋兩岸的燈火。那兩個家丁竟知道藍婆家位置,沒用何渙提醒,就已吩咐船工將船停到那七棵大柳樹的岸邊。 兩個家丁和何渙一起下了船,來到藍婆家廚房后門,門關著,何渙上去敲門,家丁中的一個低聲道:“說完話就出來,請莫耽擱久了?!?/br> 隨即,兩個家丁分開了,一個站到岸邊柳樹下,另一個走向前邊,何渙猜他是防備自己逃走,守前門去了。 后門開了,藍婆舉著一盞油燈探出頭來,看到何渙,猛地一顫,睜大了眼睛:“你……不是說你已經……” “老娘,我沒死。阿慈回來了嗎?” “沒呢!她恐怕是回不來了。你這是?” “外面說話不方便,進去再說?!?/br> 藍婆卻仍站在門邊,嘴翕動了兩下,似乎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雖然天已經黑了,何渙卻怕被人看見,便推開門先走了進去,隨后閂上了門,這才笑著道:“我確實險些死了,幸而被一位員外救活了?!?/br> 藍婆端著油燈,站在門邊,神色似乎不對。 “老娘,有什么事嗎?” 藍婆話還沒說出口,萬兒忽然從里間跑了過來,望著何渙道:“你才是爹,對不對?” 何渙聽他說得奇怪,但沒在意,伸手摸了摸萬兒的頭,笑著道:“當然是我啊?!?/br> 萬兒已經跟他很親,拽住他的衣襟,靠在他的腿上。何渙心里一陣暖,雖然相處日短,他們已如親人一般。他怕外面家丁等得不耐煩,將手里那個小包袱遞給藍婆:“老娘,這一百兩銀子你收起來,和萬兒兩個慢慢用?!?/br> “你哪里來的這些銀兩?” “那位救了我的員外要我幫他做件事,這一百兩銀子是定金,事成之后還有酬勞?!?/br> 他剛說完,就聽見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什么好事,定金都能付一百兩?” 扭頭一看,一個年輕男子從里間暗影中走了出來,走到燈影之內,何渙才看清男子的面容,剎那間,何渙頓時驚呆——那男子和他長得極像,簡直像照鏡子一般。 第十章 自鴆 凡圜轉之物,動必有機;既謂之機,則動非自外也?!獜堓d“丁旦為了貪財,和你換回了身份?”趙不棄笑著問道。 何渙點了點頭。雖然并不是自己有意為之,但回想起來,心里始終有些愧疚。 猛地看到丁旦,他驚了一跳。雖然他知道自己和丁旦生得很像,又互換身份兩個多月,但真的面對面看到,仍覺得難以置信,更有些懼怕。 丁旦卻渾不在乎,望著藍婆手中那個包裹銀鋌的布塊,露出饑饞之色,隨即又反復掃視著何渙,像是癩貓盯著鮮魚一般。 “你居然沒死?還能得這些銀子?果然是宰相之孫哪,和咱們這些草頭小民是不一樣——” 何渙見他這副皮賴相,頓時厭惡起來,不愿理他,扭頭對藍婆道:“老娘,我答應了別人,得去辦件事,辦完之后再回來看你和萬兒?!?/br> 藍婆點了點頭,臉上又憂又怕,萬兒則緊拽著何渙衣襟,小聲道:“爹,你又要走了?” 何渙摸了摸他的頭,溫聲道:“萬兒要聽祖母的話,好好吃飯,青菜也要吃。你若乖乖吃青菜,爹回來給你買好玩好吃的物事?!?/br> “呦?已經親到這地步了?不賴嘛?!倍〉┖鋈毁嚶曎嚉饫涑暗?。 何渙裝作沒有聽見:“老娘,我這就走了,你和萬兒多多保重?!?/br> 他轉身剛要走,丁旦忽然道:“且慢,我有樁好事跟你商量?!?/br> 何渙沒有理,繼續向門邊走去。 “咱們兩個再換回來,如何?” 聽到這句,何渙不由得停住腳。 “你仍做你的宰相府大公子,我仍做我的破落小民?!?/br> 何渙心里一動,之前他還在想如何要回自己身份,但自從殺了術士閻奇,成了囚犯,便死了心,絕了念,再不敢想這事,沒想到丁旦竟說出這話。他不由得回頭望向丁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