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丁旦也盯著他,臉上要笑不笑:“如何?” 何渙問道:“你真的想?” “還是做自家好,不必藏頭藏尾。不過你先得告訴我實情。你殺了人,被發配沙門島,明明在途中暴斃了,怎么又活過來了?” 何渙把實情說了一遍。 丁旦將信將疑:“真是這樣?” “我何必騙你?” 丁旦低頭琢磨了一陣,又望向藍婆抱著的銀鋌布包:“打開那包袱,我看看是不是真銀子?” 何渙走過去揭開了布,燈光之下,兩塊銀鋌銀亮閃耀。 丁旦不放心,也湊過來,抓起其中一錠,仔細掂量辨認后,又咬了咬。 “那好,把你衣服脫下來給我。還有,這銀子得分我一錠?!?/br> 趙不棄騎在馬上邊想邊笑,自己竟撞到如此趣事。何渙變丁旦,丁旦變何渙,一個敗盡偌大家業,一個撿到美貌嬌妻。嬌妻忽又變作別家的丑女,接著又殺人流配,暴死途中,卻碰到個不肯露面的員外,死而復生。接著,丁旦為貪財,何渙想避禍,兩人又換回身份。 如今,何渙至少能中個進士,重振家門,丁旦則被人追蹤。四處逃奔。 看來那員外交代的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何渙暴死恐怕也是他設計安排。那個員外是何許人?只有找到丁旦,才可能找出那個員外。不過這又是另一攤子事,先把何渙這頭的事情了結了再說。 何渙既然沒有殺術士閻奇,就沒有什么可怕的了??此男哪钅钣洅熘俏粙善薨⒋?,就試著幫他找找看。這件事恐怕更有趣。 他正低頭想著,忽聽到前面有人叫自己,抬頭一看,是司法參軍鄧楷,也騎著馬,剛從東水門進來,身后跟著幾個隨從。 趙不棄驅馬上前,叉手一拜,笑著問道:“老鄧,那個魯膀子逮到沒有?” 鄧楷也笑道:“正要找人去給你說這事,那魯膀子果然有鬼?!?/br> “哈哈,他招了?” “逃了?!?/br> “嗯?沒逮到?” “都是你提前透了風,他心里有鬼,還有不逃的?” “哈哈,我不吃你開封府的飯,替你找出真兇,雪了冤案,已經是大功德了。至于捉不捉得到兇手,那是你們自家的差事?!?/br> “我看你是有意透風,讓他逃走,又逗我們跑腿。不過還是要多謝你。我今日還有許多事要辦,改日再喝酒?!?/br> 趙不棄笑著道別,驅馬出了城。 來到爛柯寺,他下了馬,將馬拴在寺門邊的木柱上。一回頭,見寺里那個愛吟詩弄句的小和尚弈心走了出來。 趙不棄很喜愛這個小和尚,一向不叫他的僧名,只戲稱他為唐朝詩僧拾得:“小拾得,最近有什么好詩沒有,吟兩首來聽聽?” 弈心雙手合十,低眉道:“詩心愛秋霜,春風隨花無?!?/br> 趙不棄笑著隨口對了句:“和尚敲木魚,禿頭對月明?!?/br> 弈心聽了,也笑起來。白凈的臉配著雪白的牙,笑容異常淳樸悅目。 趙不棄這才道:“小拾得,我今天來是要問一件事。就是正月十五,美人變丑女那件怪事。那天你在寺里嗎?” 弈心收住笑:“清早奉師命,進城捎書忙?!?/br> “進城送信去了?那天寺里只有你師父一人?” 弈心點了點頭。 “今天你師父可在?我進去瞧瞧?!?/br> “松綠禪房靜,窗明師心空?!?/br> “你師父在坐禪?”趙不棄抬腿進了寺門,弈心跟在后面。 寺里面十分清寂,四下里也清掃得極為整潔,不見片葉棵草。庭中央佛堂前那株老梅樹新葉鮮綠,迎空舒展,相比于花開時,另有一番蓬蓬生機。 趙不棄照何渙所言,先走到右廊,墻上那些壁畫他以前也曾看過。他站在那里面朝壁畫,左眼余光正好掃到梅樹和佛堂。當時阿慈和冷緗站在梅樹下,自然也能看到。他又走到左廊,和右邊一樣,看壁畫時,眼睛余光也能看到梅樹和佛堂。 何渙和朱閣在這邊欣賞壁畫時,阿慈和冷緗繞著梅樹追逐嬉鬧,雖然當時梅樹開滿了花,但花枝間仍有間隙,就算人在梅樹那邊,也照樣看得見。阿慈獨自走進佛堂,據何渙講,她并沒有往左右兩邊走,而是直接在佛像前跪拜。這邊廊基高出地面一尺,因此從這里望去,就算阿慈跪在蒲團上,也照樣看得清清楚楚。 唯一遮擋了視線的是梅樹后面那個香爐。 當時冷緗的裙子被香爐角勾住,阿慈過去蹲下身子幫她理開,只有這一小會兒,何渙他們在這邊看不到阿慈。 難道那香爐有古怪? 趙不棄走下左廊,來到梅樹后面的香爐跟前。那香爐原是一只大鐵箱,大約有五尺長,三尺寬,四尺高,底下是四只五寸高的鐵腳。頂上的箱蓋被卸掉了,常年日曬雨淋,箱子外壁厚厚一層鐵銹。箱子里積滿了香灰,離頂沿只有五寸左右。香灰里滿是細竹香桿殘燼,中央插著三炷香,已經燃了一半,因沒有風,香煙裊裊直上。 趙不棄從梅樹上折了一根細長枝,插進香灰之中。香灰積壓得太久,有些緊實,他雙手用力,才將梅枝插了下去,一直插到底,近四尺深,看來是裝滿的。 這鐵香爐應該沒有什么疑問,再說阿慈是進了佛堂之后才變的身。 趙不棄又走進佛堂,佛堂很小,只有門兩邊各一扇花格窗,光線有些昏暗。邁過門檻進去后,走兩步地上便是三個蒲團,阿慈當時跪在中間這個蒲團上。蒲團前方是一張香案,底下空著,藏了人一眼就能看到。香案后則是一尊佛像。 趙不棄望向兩邊,左右貼墻各有一張長木臺子,上面各供著一排一尺多高的羅漢,木臺下面都空著。 趙不棄又繞到佛像左側,不像其他大些的寺廟,這間佛堂并沒有后門,佛像緊貼著后墻。 要換身,那個丑女必定要預先藏在這里,不過,她只要走到中間蒲團位置,何渙在外面就能看見。就算何渙沒有發現,阿慈若猛地見一個人從暗處走過來,也會吃驚,甚至驚叫。但據何渙說,阿慈進門后并沒有任何異常,只是跪在蒲團上,而且剛跪下才拜了一拜就昏倒了。何渙看到后,立即奔了過來,雙眼一直望著阿慈,并沒有見到其他人影。 最要緊的是:阿慈去了哪里? 何渙和朱閣夫妻,還有烏鷺住持發現阿慈變身后,立即搜了佛堂,并沒有找到阿慈,何況這小小佛堂也沒有地方能藏人。 趙不棄低頭盯著那只蒲團,難道在底下?他忙彎腰挪開蒲團,下面是大青石方磚,接縫嚴密,看不到撬開移動的跡象,不可能有地窖。他又查看了其他兩個蒲團和香案下面,都一樣,不會有秘道。就算有秘道,也難在何渙眼底換人。 這樁怪事果然有趣,非常之有趣。 趙不棄不由得又笑起來。 最近京城兇案頻發,案牘堆積,葛鮮的案子輪號待審,至少要等幾天。 但他的岳丈鄭居中聽到消息,當天就使人催問,開封府推官第二天一早便提前審問。審問時,對葛鮮也十分客氣。葛鮮只講了一條:事發那天中午他去了柳風院,當晚并沒有回家。柳風院的柳mama三人是見證。 推官便遣了個小吏去柳風院查問,小吏回來稟告屬實,推官便釋放了葛鮮。 葛鮮回到魚兒巷,鄰居見到,都來問訊,葛鮮勉強應付著,走到自家門前,門虛掩著,他猶豫了片刻,才推門進去,一眼就看到父親的尸體,擺放在堂屋地上,下面鋪了張席子,上面蒙著塊布單。 他站在院子里,不敢進去,呆立了半晌,似乎聽到父親慈聲喚自己的名字,眼淚頓時涌了出來,哽咽了一陣,才忽然哭出聲,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他一邊哭,一邊跪爬到父親尸體旁,手觸到父親尸身,已經僵冷,心里越發痛楚,放聲號啕起來,哭得連肝臟都快扯出。 母親死得早,父親一人辛苦將他撫養成人,從沒有跟他說過一句重話,事事都以他為先。唯一不足是家境窮寒,讓他時常有些自慚。但想著只要勤力讀書,總會贏得富貴,改換門庭。而今終于一步登天,父親卻……和樞密院鄭居中的小女定親后,父親卻讓他重重嘗到窮賤之恥。 那夜,他本想殺掉丁旦,卻被丁旦躲開。他從沒動過武,就算繼續追殺,也未必殺得掉丁旦。而且,就算殺了丁旦,他自己也難逃罪責。 他慌望向父親,父親也驚慌無比,他心中忽然閃出前日在岳父鄭居中家的遭遇——那天鄭居中邀他父子去府上赴宴。父親特地選了件最好的衣裳穿戴齊整,可到了鄭府,一看門吏都衣著鮮明,頓時襯得他們父子如同乞丐一般。父親從沒進過這等貴邸,抬腿要進門,險些被高門檻絆倒。進了門,暈頭暈腦,連腳都不會使喚了。等見了鄭居中,舌頭打結,說出些不著三四的渾話。他在一邊,羞得恨不得死掉。等茶端上來,那茶盞烏黑幽亮,盞壁上一絲絲細白毫紋,他知道那是兔毫盞,他家全部家產也抵不上這只茶盞。然而父親才喝了一口,猛地嗆了一下,手一顫,那只茶盞跌到地上,頓時摔碎了。鄭居中雖然并沒介意,立即命人又上了一盞,他卻羞恨無比,恨不得殺了父親……他看了一眼驚慌縮到墻邊的丁旦,丁旦眼珠不住亂轉,正在急想對策,再不能耽擱!他又望了父親一眼,父親伸出那雙枯瘦老手,似是要來阻攔,那張面孔蒼老而卑懦,一剎那,他的心底忽然閃出一個急念。 殺掉父親,嫁禍給丁旦! 他悲喚一聲:“爹,恕孩兒不孝——” 說著,他心一橫,一刀刺向父親…… 父親本已年老,又全無防備,那刀深刺進了胸口。他握著刀柄,見父親瞪著自己,滿眼驚異,他頓時呆住。見父親仰面倒下,他才驚慌起來,撲通跪倒在父親身側,又慌又怕,卻哭不出來,只有連聲叫著:“爹!爹!” 父親大口喘息著,目光雖然仍有些驚異,但很快似乎就明白過來,望著他,竟沒有怨責,反倒涌出慈愛贊許之意。 他越發內疚,哽咽起來:“爹,我……” 半晌,父親拼力說道:“鮮兒……好……好好珍惜前……” 父親也許要說“前程”,“程”字還沒出口,就咳了起來,咳出幾大口血來,血噴了葛鮮一身。父親又喘息了一陣,隨后雙眼一翻,面部僵住,再不動了,只有嘴還一直張著。 他輕輕搖了搖父親,低聲喚道:“爹……爹!” 父親紋絲不動,他這才意識到父親死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慌亂、悔疚、懼怕、悲痛一起涌來,全身卻像化了石一般,頓時僵住。 這時,跌倒在墻邊的丁旦發出些悉率聲,葛鮮聽到,茫然扭頭,見丁旦滿眼驚懼,身子往后縮著,縮到墻根想爬起來,但看到葛鮮的目光,他頓時停住,不敢再動。 葛鮮也才想起自己的初衷,他又低頭看了看父親,伸手將插在父親胸口的那把刀拔了出來,而后站起身,扭頭又看了一眼丁旦,丁旦立時打了個哆嗦,慌忙把身子拼命往后擠。葛鮮并不理他,抓起桌上那錠銀鋌,轉身回到自己房中,脫下濺了血的衣服,換了件干凈的,將那把刀卷進血衣中。 隨后,他急步走到后院,輕輕開了后門,先聽了聽,外面毫無動靜,這才悄悄出去,帶好門,穿過后巷來到汴河北街。夜已經很深,家家戶戶都閉著門,只有一些酒坊還開著,并沒有誰看到他。 快到虹橋時,他撿了塊石頭包在血衣里,上橋后,將血衣和刀丟進河里,而后快步進了城,來到柳風院。柳風院是個小妓館,只有三間房一個小院。老娘柳mama和一個小丫頭護侍著柳艾艾。葛鮮只因她家價低,所以才偶爾來坐坐。自從中了禮部省試頭名后,開始顧惜身份,便不再來了,尤其是被樞密院鄭居中相中女婿后,就更不肯沾足這種地方。 那柳mama開門見是葛鮮,驚喜之余,又有些為難,低聲道:“葛公子?許久不見啦,今晚怎么得工夫想起我家艾艾了?不過啊,真真不巧,今晚已經有位恩客,唉,早知道葛公子——” 葛鮮忙打斷她:“我只是來借住一宿,不見艾艾也成。另外,有件事要拜托mama?!?/br> “那快請進!”柳mama把葛鮮讓到側房,忙著要去張羅酒菜。 葛鮮忙止住她,從懷里取出那錠銀鋌:“我遭無賴陷害,平白惹上些冤枉,恐怕會上公堂。求mama替我做個見證,就說我從今天中午就來了這里?!?/br> 那天葛鮮一直在家,岳丈鄭居中說要看看他的詩文,他便在書房里點檢整理,整天沒有出門,鄰居也沒有見到過他。 柳mama眼睛轉了幾圈,問道:“只要這句話?” “嗯。不過艾艾和丫頭也得說好,不要錯亂了?!?/br> “那好。只要葛公子往后不要把我們娘倆隨意丟在腦后就成?!?/br> “mama放心,我葛鮮不是負義忘恩之人?!?/br> 當晚他就想好,先脫罪,暫不提丁旦,過幾天等機會合適,再設法將罪責引到丁旦身上,徹底斷絕后患。從此安然踏上青云路……然而,此刻望著地上父親的尸體,他心底生出無限痛悔,如同一只鐵爪要將他的心揪扯出來。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淚已經哭干,嗓子也已哭啞,膝蓋一陣陣酸痛。他扶著門框站起身,慢慢挪到椅子邊費力坐下。喉嚨干渴,他茫然伸手,抓起桌上的茶盞,盞里還有冷茶,他便一口喝盡。 放下杯子,垂頭呆坐了片刻,忽覺喉嚨干澀,身子發麻,氣促心燥,他抬頭望了一眼桌上的空杯,猛然想起:茶水有毒! 父親那晚想要毒死丁旦,丁旦卻沒有喝這茶。他刺死父親,從后門出去,丁旦恐怕隨后也逃走了。第二天官府來查案,并沒有將桌上的毒茶倒掉,這三杯毒茶一直擺在這里……毒性發作,一陣痙攣,葛鮮一頭栽倒在地上,渾身抽搐,扭作一團,呼吸漸漸窒塞,他扭頭望向父親的尸體,使盡最后氣力,嘶叫了一聲:爹……趙不棄在爛柯寺追查阿慈變身的蹤跡,但時隔已經快兩個月,院子、佛堂都沒有找出什么可疑之處。 他又繞到側邊去看,右邊是一間廚房、一間雜物間和一間茅廁,并沒有什么。左邊一排有四間房子,烏鷺師徒各住一間,另有兩間是客房。趙不棄透過窗縫一間間望過去,其中一間客房里,有個老僧正在床上閉目坐禪,沒見過,可能是游方寄住的和尚。烏鷺則在自己房中坐禪,另兩間則空著。至于后院,是一小片松柏林,三張石桌,清掃得干干凈凈,清幽無人。 趙不棄見找不出什么,就轉身回到前院,小和尚弈心一直跟著他,見他要走,便合十問道:“袖風颯然至,問君何所得?” “逐云飄兮去,片塵不沾身?!壁w不棄隨口答了句,笑著離開了。 他先騎了馬沿汴河北街走到藍婆家附近,見那個換了便服的道士張太羽正在門前蹲下身子給兒子穿鞋,小兒乖乖站著,藍婆則端著個木盆出來倒水??茨乔樾?,一家三代似乎十分和樂。趙不棄又望向斜對面,前幾天那個武夫模樣的大鼻頭竟然仍蹲在大樹根,不時往藍婆家偷覷。 他竟還沒有追到丁旦? 看那模樣,十分疲頓,也怪可憐的,趙不棄笑著搖搖頭,心想:阿慈變身那天,還有朱閣、冷緗夫婦同行,他們也許會記得些什么。但這對夫婦他并不認識,何渙也不知道他們家住哪里。藍婆應該知道,不過又不好再去驚擾她。 他一扭頭看到旁邊汪家茶食店,便驅馬過去,見店里小伙計正好走出來,便下馬問道:“小哥,向你打問件事。常去對面藍婆家的朱閣夫婦,你可知道?” “怎么不知道?朱閣家也在這東郊,他爹是打漁的?!?/br> “他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