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他家住在哪里?” “似乎是城外東南的白石街。怎么?你仍不死心?” “我想去問問?!?/br> “好。我先把這案簿放回去。你慢慢去查問,我等著瞧你如何把一樁死案翻活,哈哈——” 葛鮮正哭著要撲向父親的尸體,卻被顧震下令,將他拘押起來。 看著父親躺在地上,胸口一攤血跡,他哭著用力掙扎,要沖開弓手阻攔,卻被兩個弓手死死扭住他的雙臂,分毫前進不得。隨后被拖出院門,押往城里。 沿途住戶及行人紛紛望著他,有些人認得他,低聲議論著:“那是魚兒巷葛大夫的兒子,禮部省試第一名,才考完殿試,說不準今年的狀元就是他。前兩天樞密院鄭居中才把女兒許給了他。人都說前程似錦,他這前程比錦繡還惹眼,他犯了什么事?這個關口犯事,真真太可惜啦……” 他聽在耳中,又悲又羞,卻只能低著頭、被押著踉蹌前行,腳底似乎全是爛泥。以前,他始終覺著,生而為人,一生便是在這爛泥里跋涉。這一陣,他以為自己終于跳出了泥坑,飛上了青云,再也不會有人敢隨意恥笑他,誰知道,此刻又跌到爛泥中,任人恥笑。 他父親是個低等醫家,只在街坊里看些雜癥,勉強糊口。母親又早亡,父親獨自帶著他艱難度日。他才兩三歲,父親便反反復復告訴他:只有考取功名,你才能脫了這窮賤胚子。七八歲時,父親帶著他去金明池看新科進士,那些進士騎著高馬,身穿綠錦,頭插鮮花,好不威風氣派!從那一天,他便暗暗發誓,自己也要這般。 于是,不用父親督促,他自己便用心用力讀書。童子學的教授說,讀通《三經新義》,功名富貴無敵。他聽了之后,其他書一眼都不看,只抱著王安石的《三經新義》,一遍又一遍熟讀默誦,讀到每一個字在哪一頁哪一行都能立刻記起。除此之外,他便只央告父親買了王安石文集,沒事時反反復復地讀,讀到自己幾乎如王安石附體一般。 苦功沒有白費,從童子學開始,他便始終出類拔萃,張口成誦,提筆成章。盡管同學都嘲笑他生得瘦小,在背后都叫他“猴子”,他卻毫不在意。他知道遲早有一天,這只瘦猴子能踏上集賢殿。 直到進了府學,他遇見了勁敵——何渙。 何渙生于宰相之家,家學淵深,儒雅天成。最要緊的是,何渙從不把這些當作一回事,待人平易誠懇,吃穿用度和平民小戶之子并沒有分別。學業上,也和他一樣勤力。從求學以來,葛鮮無論站在哪位同學身旁,都絕不會心虛氣餒,但一見到何渙,立時覺得自己窮陋不堪。 他知道自己這一生無論如何盡力,為人為文都做不到何渙這般。 他恨何渙。 去年冬天,蔡京致仕,王黼升任宰相。 葛鮮聽人議論,說王黼要大改蔡京之政,廢除三舍法,重行科舉。葛鮮原本正在一心用功,預備考入太學,這樣一來便免去了這一關,直接能參加省試、殿試。論起考試,他誰都不怕,只怕何渙。 那天何渙邀他出城閑逛,一直以來,他既厭惡何渙,又極想接近何渙。每次何渙邀約,他雖然猶豫,卻都不曾拒絕。兩人一路漫行,偶然走進爛柯寺,無意中發生了一件小事——在寺里,何渙看到阿慈,竟然神魂顛倒。 起初,葛鮮看何渙露出這般丑態,只是心生鄙夷,嘲笑了一番。但回家跟父親講起時,父親問了句:“你說的何渙,是不是那個和藍婆家的接腳女婿丁旦長得很像那個?”他聽了十分好奇,阿慈他是認得的,家就在汴河邊,父親和她夫家是多年舊交。阿慈的丈夫棄家修道,又招贅了個接腳夫,但葛鮮因常年在府學里,從沒見過。 為此,他特意去藍婆家附近偷看,第一眼看到丁旦,讓他嚇了一跳,簡直以為是換了件衣服的何渙。 他回去又向父親打問丁旦,聽到丁旦是個賭棍,絲毫不管家務,不惜妻子,葛鮮頓時心生一個念頭:何渙家有錢,丁旦有美妻阿慈,設法讓他們換過來? 他把這個主意說給父親,父親起初還連連搖頭,但知道將來省試、殿試時,何渙會和葛鮮爭奪名位,便不再猶豫。父子兩個商議了幾天,最了當的法子無疑是取了何渙性命,讓丁旦去頂這個缺。不過畢竟人命關天,始終不敢下這狠手。最后終于定下計策,只要讓何渙和丁旦互換兩個月,讓他無法去應考就成。 父親又找來丁旦試探,丁旦正在為沒有賭資而著慌,一說便上鉤。 于是,葛鮮邀了何渙去賞雪吃酒,為避嫌,另還招呼了幾位同學。丁旦和他的朋友胡涉兒則躲在茅廁旁邊,葛鮮的父親已經教好他們,如何打傷面容和腿骨又不至于傷到性命……趙不棄去見了幾個朋友,喝酒玩笑了一場,下午才騎著馬出了城,到白石街去尋那個仵作姚禾。 到了姚家,開門的是個素樸溫和的年輕后生,彼此通問了姓名,才知道這后生正是仵作姚禾。姚禾聽了來由,便請他進去,姚禾的父母都在家中,見他們要談正事,便一起出去了。 趙不棄直接問道:“姚仵作,我讀了你給術士閻奇填寫的初檢驗狀,見上面記述他的傷口,寫的是‘頭頂傷一處,顱骨碎裂,裂痕深整’,復檢時,去掉了‘裂痕深整’四字,這是為何?” 姚禾回想了一陣,才道:“這事當時在下也曾有些疑慮,向司法參軍鄧大人稟報過,回來還講給了家父聽,家父也覺著似乎有些疑問,不過丁旦是投案自首,前后過程供認不諱,并沒有什么可疑之處,便沒有再深究?!?/br> “哦?你說的疑慮究竟是什么?” “據那丁旦自陳,他用硯臺砸了閻奇頭頂,不過只砸了一下,但從傷口邊沿來看,顱骨碎裂處似乎要深一些?!?/br> “請你再說詳細一些?” “請稍等——” 姚禾起身走進里間,不一會兒就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方硯臺和一個葫蘆。他來到桌邊,右手握緊葫蘆,圓底朝上,左手握住硯臺,尖角朝下,用力向葫蘆砸去,葫蘆應手被砸出個破洞。 “請看這破口處——”姚禾放下硯臺,指著葫蘆上那個破口,“硯臺尖角有三條棱,破口邊沿裂得最深的是這三道,其他都是連帶碎裂,破口很細碎?!?/br> 趙不棄見那三道裂痕旁邊細碎處甚至落下一些碎屑,便問道:“你在驗狀上寫的‘整’字,可是說裂痕邊沿沒有這些細碎,很齊整?” 姚禾點了點頭,但隨即道:“不過顱骨不像葫蘆這么脆,碎也不會碎到這個地步?!?/br> “但仍該有些細碎骨屑?” “是。除非——” “除非下手極重,用力越重,碎處越少?” “嗯。閻奇頭頂傷口不但裂痕深,而且邊沿齊整。我見過那個丁旦,不過是個文弱書生,按理說不會有這么大的氣力?!?/br> 趙不棄心頭一亮:“或許有另一種辦法能讓這傷口既深又整?” 姚禾點點頭,重新拿起那方硯臺,將棱角按原先方位,對準葫蘆的裂痕,上下連擊了幾次,而后將葫蘆遞給趙不棄。趙不棄再看那個破口處,果然齊整了一些,原先邊沿的細碎處都被擠壓平整。 他越發驚喜:“這么說,丁旦只是砸傷了閻奇,并沒有砸死?他曾慌忙離開那只船,有人乘機用這個法子,又在傷口處連擊了幾次?” 姚禾猶豫了片刻,才道:“我當時的確這么想過。不過,丁旦親口證明,當時船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另外,若要證實這一點,得重新檢驗,傷口裂痕雖然齊整,但若是反復擊打過,骨頭碎屑應該會被擠壓黏著在裂口邊沿的血污中。但閻奇尸首早已火化——這怪我,當時若再仔細些,便能查得出來——” 趙不棄笑道:“不怕,有疑點就好,我去找到其他法子驗證?!?/br> 第九章 暴斃、復活 到底須是是者為真,不是者為假,便是道,大小大分明?!填椱w不棄騎馬來到汴河邊,黃昏細雨如絲,河上并沒有幾只船,柳霧蒙蒙、炊煙淡淡,四下一片寂靜,似米芾的水墨煙雨圖。他向來愛笑話文人sao客的酸情,這時竟也有些詩情意緒,自己不覺笑起來。 他記得魯膀子夫婦的小篷船一向在虹橋東頭等客,便驅馬來到那里。果然,那只烏篷船泊在岸邊那株老柳下。汴河兩岸的柳樹枝杈每年都要砍下來,填進岸泥中,用以緊固堤岸,因此被稱為“斷頭柳”,這株老柳卻因緊靠虹橋,并沒有被砍,枝干粗壯,新綠蓬然。 一個婦人正蹲在船頭的一只小泥爐邊,用扇子扇著火口,忙著燒火煮飯。趙不棄見過這婦人,是魯膀子的渾家阿蔥。他來到岸邊,下了馬,一眼看到阿蔥鬢邊插著一支銀釵,釵頭上綴著幾顆珍珠,少說也要值三四貫錢。隨即又看到阿蔥脖頸下粗布外衣內,露出鮮綠簇新的繡衫,衫領鑲著銀線錦邊,看質料繡工,也至少值兩貫錢。這一釵一衫被她的粗容粗服襯得十分刺眼。 趙不棄心想,證據就在這里了,他夫婦倆靠這小篷船營生,每月最多恐怕也只能賺五六貫錢。那魯膀子又是個酒糟的渾人,怎么肯拿出這么多錢給渾家添買釵衫? “阿嫂?!壁w不棄笑著喚道。 阿蔥抬起頭,看了一眼趙不棄,紅紫的面膛扯出一些笑:“這位大官人可是要搭船?” “我是來打問一件事?!?/br> “哦?什么事?” “上個月死在你家船上的那個術士閻奇?!?/br> 阿蔥立刻收起笑:“那事已經結案了,大官人要問什么?” 趙不棄見她眼中閃過一絲慌懼,心里暗喜,又問道:“那天你丈夫在哪里?” 阿蔥正要開口,船篷里忽然傳出一個男子粗聲:“你管這些做什么?” 隨即,一個粗實的壯年漢子從船篷里鉆了出來,似乎喝了些酒,滿臉通紅,正是魯膀子,他上下打量了趙不棄一眼,看趙不棄衣著華貴,頓時矮下氣,小心道:“那案子官府早就結案了,兇犯也死了,不知這位大官人還問這個做什么?” 趙不棄笑著道:“我只是好奇那天你在哪里?” “我生了病,在家里躺著?!?/br> “哦?可找了大夫?” “沒有,不是啥大病。蒙頭睡了一天就好了?!?/br> 趙不棄聽姚禾講述了閻奇頭頂的傷口后,斷定何渙當時只是砸傷了閻奇,他驚慌上岸后,一定是有人偷偷拿起硯臺,照著原先的傷口,又重擊了幾次,閻奇才因此喪命。 而閻奇在前一日就租定了魯膀子的船,當天卻只有阿蔥一人劃船,船駛到汴河下灣僻靜沒人處,閻奇讓阿蔥下了船。據何渙回憶,當時附近并沒有其他人,那么兇手藏在哪里? 趙不棄記起以前和哥哥趙不尤租了魯膀子的船,在汴河上消夏游玩,魯膀子將廚具都收在船尾的甲板下面,還偷舀了他們帶的一壇酒。兇手一定是藏在那里。那么誰是兇手?趙不棄先還只是懷疑魯膀子,但見到阿蔥的銀釵和繡衫后,已經有了九分確認。 他想魯膀子一定是受人重金指使,他殺了閻奇之后恐怕不敢再躲在船甲板下,何渙說那片河灣邊岸上有個草丘,他該是急忙躲到草丘后,等何渙找回阿蔥劃船回去后,才繞道趕回家中繼續裝病。 于是,趙不棄訛道:“那個術士被殺后,怎么有人看到你從汴河下灣鬼鬼祟祟往回跑呢?” 魯膀子夫妻臉色一齊大變,趙不棄看到他們這驚懼神情,心里有了十成把握。 他笑著道:“好。我的話問完了。你們趕緊煮飯吃吧,這往后恐怕難得吃到清靜飯了?!?/br> 葛鮮被關進了開封府牢獄。 雖然家境寒微,但他從未到過這種陰暗潮濕之地。他呆坐在草席上,望著墻上小窗洞外昏暗天色,心里憋悶,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他和父親讓丁旦和何渙換了身份之后,父親被藍婆找去給何渙看病,正像他所預料的,何渙被阿慈迷住了,能下床行動后,卻仍留在藍婆家,并沒有回自己家。這讓他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那時,朝廷正式下了詔令——恢復科舉法。 二月份就是禮部省試。葛鮮一面讓父親監看著何渙,自己也時常去探聽丁旦。丁旦驟然有了偌大家產,當然絕不會輕易讓開,就算何渙去告官,也得糾纏一陣子,只要拖過二月,就能讓何渙缺試。 讓葛鮮喜出望外的是,正月底,何渙竟然殺了一個術士,雖然沒有被判死刑,卻也發配到了沙門島,而且發配途中,竟然暴病身亡。除了考進開封府學外,葛鮮從來沒有這么暢快過。為此,他特意去了柳風院,和那院里的柳艾艾痛飲歡歌了一晚上。 可是,才過了幾天,何渙竟然回到府學。 第一眼看到何渙,葛鮮以為是丁旦,但隨即發現那不是丁旦,兩人雖然面貌極似,但氣質神情迥異。丁旦短短一個多月就賭盡了何家財產,隨后不知去向,眼前這人雖然神色有些落寞,但舉止從容,一身書卷雅貴之氣自然流露于外,是何渙,絕不會錯。 葛鮮以為自己見到了鬼,但看何渙與學正、學諭及舍友們攀談,純然是個活人。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回去和父親商討了一晚上,也沒弄明白。至于丁旦,再沒見人影。 白白忙碌了一場,他越發厭恨何渙,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潛心讀書,準備省試。好在結果很好,他考中禮部頭名,何渙屈居自己之下。他頓時名揚天下,喜事紛至沓來。京中許多名臣巨富都爭著來說親,其中竟有鄭皇后之弟、同知樞密院鄭居中。樞密院掌管天下軍政要事,權位與宰相比肩,葛鮮當然立即應允。 雖然至今尚未見到鄭家小姐,殿試也還未發榜,但生而為人,已登極境。這時他才啞然失笑,自己竟會和區區何渙計較。 正春風滿懷,花情似錦,誰知道丁旦忽然找上門來……何渙聽了趙不棄的告誡,一直不敢出門,整天在家中讀書習字。 今天上午,他正在臨皇象《急就章》,聽到外面敲門,不是叩門環,而是直接用掌拍,先是啪啪啪三聲,接著又是三聲,有些性急,又有些戲謔,他已經聽熟,是趙不棄,忙擲筆迎了出去。 趙不棄進門頭一句就說:“閻奇不是你殺的?!?/br> 他不敢相信,頓時愣住,倒是趙不棄挽著他進了正屋,各自坐下,齊全忙去點了茶端上來。 “殺閻奇的,是那個船夫魯膀子——”趙不棄把追查出來的結果告訴了他,最后說,“我剛已把這事告訴了開封府司法參軍鄧楷,他已經命人去緝拿魯膀子了?!?/br> 何渙聽完之后,怔了半天,這幾個月來變故雖然多,但最令他悔恨不及的是殺了人。趙不棄竟能替他翻了這死案,讓他頓得解脫。 他心中感念之極,不知該如何答謝,站起身走到趙不棄面前,拱手深深鞠躬,誠懇言道:“不棄兄再造之恩,何渙終身難報。此后無論有何事驅遣,何渙必定犬馬奔走!” 趙不棄站起身托起他,笑著道:“我只是覺著有趣,才去做這些,你若這樣,便沒趣了?!?/br> 何渙不便再多說,只得回身坐下,心里卻始終恩謝感慨不止。齊全夫婦躲在門邊聽到,也一齊望向趙不棄,眼中都閃著感恩喜色。 趙不棄繼續言道:“這么一來,這事就不簡單了。閻奇之死,是有人想陷害你?!?/br> “哦?會是什么人?” “奪走你未婚妻阿慈的人?!?/br> “阿慈是被人奪走?” “自然是。否則一個活人怎么會憑空就沒了?” “但她是變身作另一個女子……”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這不過是障眼戲法。那個丑女只是個替身,否則阿慈變作了她,她變成誰了?” 何渙也曾這么想過,但那天事情經過自己全都看在眼里,不由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