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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嘶嘆,拿手輕而又輕地撫上“好孩子”的頭臉。他的小駒子,他的“好孩子”,他的好孩子,他的小寶寶——全都沒有了,全都要沒有了。他的小寶寶已經跟他永訣,現在輪到這個僅余的紀念——代表著他跟小寶寶之間關系的紀念,代表著當年南下昆明一路惆悵又明快的唯一的紀念!他俯下身去,用臉頰輕蹭那尖尖的馬耳,引起小公馬回光返照似的興奮。它嗅出李沉舟來,它最后的一絲靈敏在彌留之際幫它識別出那個待他親愛如父的人。五臟六腑的灼痛開始消失,一種深邃的冰冷從四肢開始將他凍結??蓱z的畜生努力地想要回應李沉舟的愛撫,更想要掙脫那個越來越扼住它咽喉的陰影,卻是無能為力。情感的波動讓它全身劇烈地抽搐,最后的余血汩汩地被迫壓而出,小公馬害怕極了,它一生都沒有如此怕過。低低的斷續的殘喘從它肺部溢出,它在向李沉舟求救。它知道那個時刻近了,近了,但是它不想,它不想??!——“砰!”的一聲,抽搐永遠地停止了。從士兵那里奪過來的槍還在李沉舟的手里冒著火藥味的青煙,李沉舟用一顆射向馬的腦袋的子彈結束了他可愛的“好孩子”臨終前的痛苦。他望著那即將去往他的小寶寶已經去往的地方的小公馬,眼淚忽然流下。而這時,康出漁發現,立在板車前的那頭大青驢,那頭被他們從昆明一路帶過來的大青驢,那頭向來只知道默默干活的緩慢的驢兒的大眼中,也濕漉漉地淌出了眼淚似的東西,一顆一顆。四面靜悄悄,一些人被震驚,一些人寂寂無言。柳五站在原地,望著李沉舟奪了個士兵手里的洋鍬,拽著驢身上的韁繩把板車趕向東邊,他不由自主地跟上。李沉舟一個人把著板車,不讓任何人靠近,沒趕多遠,于一個小樹林邊的空地上停了,樹林背后就是岳麓山一脈。洋鍬豎在手里,李沉舟選了個位置,臂腿下壓,對著生硬板結的凍土,開始一鍬一鍬地鏟挖??党鰸O拎著桶熱水,潑潑灑灑地過來,桶放下,小心道:“幫主,澆些熱水,好鏟些……”李沉舟不聲不響,把他揮開,卻是拎起那一桶水,嘩嘩地澆了一片。柳五慢慢上前,手里也持了把洋鍬,“大哥,我來幫……“給我滾!”李沉舟斥吼,一鍬土順勢拋灑,落了柳五半身。一頭怒發顛頭上,他半眼不瞧柳隨風,兀自發猛力地鏟著腳下的土,一壓、一鏟、一拋;一時落土聲撲簌,一個小土堆漸漸堆高。目見這一幕的士兵皆大氣不敢出,既怕觸怒李沉舟,亦怕掀了柳五的逆鱗。站得近些的康出漁,兩個胳膊一揮兩揮,將附近的士兵驅趕,又偷眼去瞧柳五。柳五被李沉舟一喝,臉上立刻繃緊了,嘴唇牢牢地閉合,眼睛直盯著暗枯枯的林子。片刻,他突然抬腳轉身,向農屋大院走去。走過大院門口,手一揚,將洋鍬沖著門框狠狠一擲?!鞍?!”地一大響,嚇得近處所有的人都噤了聲,眨巴眼看著柳五筆直進到屋中去了。林子邊上,康出漁縮肩而站,瞅著空兒給李沉舟打下手,東拾掇西拾掇地,不敢多攬活。他知道李沉舟愿所有的事都自己來,以百分百的誠心誠意,將這頭有著特殊意義的畜生給埋了,不叫他人多干預一分。地上的坑漸大漸深,李沉舟一抹汗,繼續埋頭挖鏟。外衣脫下甩在地上,李沉舟在隆冬的天氣里卷著袖子對著泥土泄憤,泄對自己的無能之憤,泄對兩次在同一人手里痛失所愛之憤。一鏟一鏟的土被他切割并強硬地挖起,他直希望這每一洋鍬切下去的都是人的真實的血rou,他自己的血rou,那個因為他的縱容和心軟而一再肆意妄為的天殺的東西的血rou。如果是真的血rou就好了,如果是真的血rou該多好……江邊的戰事還在繼續,部分西邊營地的士兵整隊由附近跑步去向江灘進行支援。一會兒,康出漁也接到別的任務,沒法繼續幫襯李沉舟鏟土。搖搖頭,他先忙自己的去了,等忙了一轉回來,李沉舟已經一個人將死馬拖到坑里頭,鏟出來的土又填了回去。新土深濃地堆高出一塊,形成個矮矮的土包。李沉舟正蹲在土包邊上,怔怔地望著土包尖,一只手下意識地將混在土中的石塊敗草一個個揀出來,扔到一邊。揀得差不多了,也仍是蹲著,手緩緩地撫在一包小土丘上,這里那里地攏一下,把土壓實。康出漁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跟著并肩蹲下,替李沉舟將一捧新土拍了又拍,拍成個圓滿完好的形狀。李沉舟沒有拒絕,但也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看去再無事可做,李沉舟撣撣身上的土,站起來望著“好孩子”的墳,想著該用什么做個標記。但他無法像對待人的墳頭一般立一塊碑,甚至不大能夠插個木牌之類,雖然他很想那么做。片刻出神,他終于開口道:“老康,城里有賣花兒的嗎?”康出漁立刻明白了,他有些為難,“大冬天的,要有也只有水仙梅花……要不幫主,我叫幾個士兵給你剪些梅花枝子來吧!或者——我讓勤務兵給剪些紙花?”李沉舟想了想,擺了下手,“不用了,我自己來吧!”也不知是自己來剪紙花呢還是自己去摘梅花。康出漁不太敢追問,只是跟著點頭,“也好,也好……”瞧著李沉舟又站了一會兒,把洋鍬拾起來,便是要回去的樣子。他捉緊湊上去,擰巴著臉,好像牙疼一般地試探道:“幫主,今兒五爺很盡力了,他本來能全身而退,看見馬倒了,自己又跑回槍子兒下面去,一個人把馬往回拖。手上被東西打了,剛才還傷得紅兮兮的在淌血……”李沉舟木著個臉,一言不發地把洋鍬扔到板車上,繞過去,愛惜地拍了拍拉車的大青驢的瘦臉。就剩你一個了,老伙計——那么多甜美的有關小吉坡的記憶中,就剩下你一個了。他像拍著曾經的“好孩子”那樣輕拍著大青驢敦厚溫柔的臉,對之突然涌出無盡的親切。大青驢的眼睛仍濕漉漉的,它仍舊面向埋葬了“好孩子”的土丘的方向,脈脈無言地眨望。這副懷想的姿態愈發打動了李沉舟,他摸上大青驢寬闊的肩背,發現這頭畜生也比在小吉坡的時候瘦多了。今后他要好好地照顧這個矜持的老伙計,李沉舟這樣想,他可還記得這個矜持的老伙計是如何拒絕“好孩子”執拗而火熱的求愛的。辛酸的回憶汩汩流過,留下微甜的渣滓,沉淀在心的河床上。李沉舟對著驢子拍了又拍,將康出漁的話當成了耳旁風。他不想聽那些話,他不想知道任何能夠讓他的心對那個東西軟上一軟的事實。牽著大青驢,他拉著板車往回走。這時厚厚的云層終于破開一塊,淡金色的陽光泄漏而下,只是這片土地上幾乎無人感覺到一絲溫暖。而東北方的江灘之上,零星的槍聲依然可聞,鐵水似的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