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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著喑啞的太陽,靜靜地帶走了戰壕里挖刨出的泥沙,以及一注注地從岸邊滲下來的血水……農屋大院后廂,柳五站在窗前,左手伸出窗外,右手拿著瓶酒精。手背上拉扯下的皮已被他剪掉,現在他要用酒精消毒。暴露在潮濕的易凝結凍霧的空氣中的rou,向柳五展示著毫無遮攔的仿若會呼吸般的淡紅。持續的深邃的灼痛麻木了他的知覺,或者另一種更為抽象的持續而深邃的痛將他的知覺麻木,總之柳五的面上一無表情,不樂不哀,右手持著瓶罐,穩穩地將酒精直接澆到左手背上。于是灼痛如火一般暴烈開來,瞬間傳導至他全身,淡紅的血rou應激微縮,發出輕輕的嘶聲。張了張五指,柳五因這正大光明的痛感反而覺出些許快意。一小罐酒精用盡,他將瓶子扔到窗下的草地上,“咚”地一響,壓著淋了酒精后迅速發黑瀕死的衰草。李沉舟坐在屋里剪紙花,替“好孩子”的墳頭剪紙花。剪刀口有點鈍,卡在一疊子蟬翼似的皺紋紙上,曲曲細細地磨。這兩日他日日去看小公馬的墳,這里壓一壓那里拍一拍,對著墳頭愣上半天,又擦著北風回去大院?;厝チ耸裁匆膊蛔?,專是對著窗子剪紙花??党鰸O翻箱倒柜找出來的兩沓皺紋紙,一沓白,一沓黃,白的慘白,黃的蒼黃。李沉舟知道挑剔不了那么多,接過紙張,關起門來慢慢地剪。先用繩線捆住根子,再運了剪刀均勻地裁出曲齒,裁完了廢紙邊自己落下,手里的紙疊由根部四轉打開,便是一朵小小的黯淡的花兒模樣。李沉舟以前跟著李萍做過不少紙花,最后一次是李萍去世后他一個人為李萍的墳頭剪的。李萍葬在池州往東白沙湖和長江之間僻靜的一處,后來在南京落腳后他又去過許多次給李萍上墳,但自從那一年他離開南京,他便再也沒有機會造訪李萍的墳了。世事顛簸多舛,他自己尚且四處漂泊,天涯羈旅,欲久居一地而不可得,哪里還能抽出身來料理亡者的荒墳。李沉舟不是個孝子,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自詡為孝子的機會了;但他這個不孝子今后無論落根何處,都會在每一年的清明向著池州的方向遙拜一炷香,以紀念李萍對他的十四載撫養之情。一朵朵紙花單薄地躺在桌上,白黃各一堆。李沉舟將細竹簽掰彎了,首尾箍成一個圓,把同一色的紙花繞綁到圓竹簽上,做成兩個小小的花圈。兆秋息離開他已經很久了,每過一天,他都是隔著更厚了一層的歲月去想起那個眼里閃著溫柔的光彩的好孩子;歲月一方面模糊了好孩子的臉,另一方面增添了他的光輝。在蕭二沒告訴他兆秋息陣亡的消息的時候,他以為他的好孩子還好好地待在鄂西,好好地被安置在梁襄或什么人的羽翼下。生活的條件許是艱苦了些,但好孩子畢竟還是活著,他可愛的小草蒙著泥灰也仍是發出青青的顏色。他一想到他的小寶寶仍然跟他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能感到一絲絲微苦的安慰?;钪秃?,活著就好,他想象著鄂西戰事的結束,想象著全國戰事的終結,想象著到那個時候,他就能再次見到兆秋息,他就能帶著他的小寶寶回到他們共同的小吉坡。當然,李沉舟并未想的太清楚,戰事結束后該當如何,他甚至一度避免去想這件看似光明實則到處都暗藏荊棘的事。他只是想確認一點,即兆秋息還活著,還好好地活在藍天白云之下;一陣新雨過后,他的小草又碧碧青茂,水珠沁人。他想只要兆秋息還活著——至少活到鄂西戰事結束,未來的事會得到一個比較好的解決的;如此,他心上也不用一直背著歉疚的負擔。他心上歉疚的負擔已經重于泰山,對陶二、對師容,這回是對兆秋息。而這一切跟他自己的隱衷都脫不了干系,他的隱衷——他有著多么壞的多么不該有的隱衷??!他想他自己是知道到底為什么事情會成為今天這個樣子,在他深深深深的黑潭似的心底,那萬年照不到陽光的連他自己都難以正視的幽幽的潭底,他是知道自己期望的其實是什么,想要實現的又是什么。“他本來能全身而退,看見馬倒了,又跑回槍子兒下面去……手上被東西打了,紅兮兮的在淌血……”康出漁的聲音響起在耳邊。那一天他拒絕去聽,卻還是聽進去了;那一天他用力地將全副心思都放在死去的小公馬和拉車的大青驢身上,卻還是聽進去了。他想起他日他刻意不去注視的柳五血紅血紅的手,他不記得曾幾何時他的柳總管將自己搞得這般狼狽過。要他的柳總管如此放低姿態簡直十年難遇,而他那天卻吼了做出十年難遇的舉動的柳總管,這要是擱往常,還不知那廝要發多大的火,生多大的氣,要有理無理地鬧上多長時日,更不知自己得小心翼翼、千依百順地哄上多久——曾幾何時,這些都是可愛的伎倆和默契;曾幾何時,他抱著懷中動得不停歇的小獵豹,覺得時間停在這一刻就很好。幽黑的潭水于底部緩緩地流,有那么一剎那他甚至恐懼地想到,就算懷里的這東西哪日把自己大卸八塊,也許自己還是不會不喜歡他的。一如當年他第一次見到麥當豪領來的那個“新結識的兄弟”,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不甘人下的兀傲。兀傲中帶著陰陰的涼意,偏叫那個故都夏日的炎炎降下去兩分溫度。他瞧得有趣,不免多打量了那個青衣少年幾眼,嘴上對陶二的小心提點應承了,心下卻雛鳥振翅般的蠢蠢欲去。愈是危險,愈是想過去,而那個青衣少年毫無疑問是一只危險的獵豹,長著有毒的牙,這只獵豹是生來就要噬人的。他也的確噬人了,一個又一個,若不是黃浦江邊大難不死,自己便也要成為那其中之一的亡魂。當年的他沉吟著,想試一試是否能夠馴服這頭危險而有毒的獵豹;今日的他則帶著長長的疲沓和懷念,想著自己是沒法對這個天真的壞人采取什么強硬的手段的。那個東西幾乎奪走了所有他所珍視的,而他居然還在猶豫是否真的要跟其分道揚鑣。小小的慘淡的花圈擺在桌上,李沉舟手撫摸上去,他的心又擺向另一邊了——那個靦腆的對他仰賴如斯的好孩子。無數次地,他被兆秋息望著他的那雙毫無雜質的愛慕的眼所打動,一種孩子式的卑微而熱烈的愛慕,一種將自我全身心地投注過來的毫無保留的獻祭。很多個夜里,李沉舟無法入睡,猜測他最后一次見到好孩子的夜晚,兆秋息是帶著一種遠行當歸的心情離開他的。也許那個時候,他的小寶寶就已經料想到自己的結局;然而他還是要去,帶了點急切的哽咽說他要去參軍,“我離去的時候,才是我離你最近的時候”——一次他冷汗涔涔從夢中驚醒,腦海中留下的就是這一句話。盯著虛黑的夜,他心中充滿無邊的悲涼,這愈發加深了他認為其實是自己配不上兆秋息的認識。他不止一次地設想,倘若兆秋息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