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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在唯一存世的親人死前不能見她一面,聽她說一句話,勢必是一生的憾恨。幾位年長的校書向他們二人望來,不知這師徒二人為什么起爭執。林宣自小跟隨這位先生,為使先生對他另眼相看,從小就把體面與禮儀放在心間,此時心一橫,再難受也勉力一笑,只道:“先生縱然不為自己的身體思量,哪怕為我,思量一回呢。若是先生出了什么事,我該如何是好?”不追堂內,四面墻有三面掛滿字畫,一架架陳列架由地面連到屋頂,分先后堆滿樂氏諸位先祖的手記遺物。當中四四方方一片空地,青銅燈架點滿蠟燭,在那空地之間擺著一架七層的臺案,每一層都擺放先人牌位。木臺下一個黑衣的高大男人席地而坐,年紀不足四十,黑發間已摻雜銀絲。堂內靜而冷,不設炭火,沒有木炭吱吱燃燒之聲,卻能聽聞雨雪落在屋頂又滴落的水聲。樂逾道:“我有一問,不知諸位誰能答我?!卞\京之行該不該去?蓬萊島上諸人都想勸阻他,可真正能勸阻他的人都已經在這里。燭火燃燒,將他的側面映得更為深刻。他在此處不飲不食,盤膝而坐,長劍頎頎橫在膝上,坐了良久,從白晝到深夜,對那堆成山的牌位道:“我舍棄正趣經已經三年?!?/br>自更夜園小宗師之戰走火入魔以來,他再也沒有動用過正趣經心法。每一次出劍,就更偏離正道一些。即使得到寒松寺外禪宗高僧傳授“清心咒”,自己頻頻閉關,也壓制不住殺念。內力越精進越是戾氣深重,只要頎頎在手,就想大開殺戒,見血方休。他以手指拂拭頎頎寒鋒,道:“好在小蛾降世,我已為人父,念及膝下稚子,我就能遏制殺念。否則……我再沒有顧忌,沒有退路?!蔽ㄓ邢瘛把慢埻酢蹦前阋詺⒆C道,只求成就宗師之后能重得心中安寧。指腹粗糙,劍光清如一泓水,在燭光中映亮他的眉眼。眼前墻上掛著樂游原手書,正是那一幅“狂以成名為豎子,達能退步即神仙。須知楚漢尋常事,我欲吹笙鶴背眠”。樂逾看了片刻,他狂以成名,卻不能達而退步,沉默許久,猛然一拂袖。狂風席卷,那燈架上一排一排蠟燭盡數熄滅,青煙裊裊,室內轉暗。樂逾望向高處樂游原的牌位,道:“想來你也不能答我?!碧摼持械那嗌碛安恢腔檬钦?,如此多先祖,沒有一個能阻止他。他提劍轉身,走出空蕩廳室。錦京一行在所難免。錦京真是他一生最多劫難處,陷入情劫,走火入魔,都是在那里。這一次殺念已成,蠱蟲還在體內,再去錦京不知還要遇到什么劫難傷痛,可既然是命里的劫數,他就絕不會回避。就如同百年以前,時移世易,樂游原年及而立,閉門一個月,在冬夜里仗劍而起,舍棄辛苦求得的平靜清修,撲入亂世風雪之中,去赴他的宿命。他邁步出門,內力震蕩,不追堂大門在他身后撞上。將不絕的墜落聲鎖在他身后,斜飛疾來的雨雪沾上他衣袍頭發,不追堂內,七層臺上祖先牌位紛紛震落,一層層倒滿一地。第65章次日清晨,明鑒使蘇辭與蓬萊島主有約在先,明鑒司的車馬都在此等候。細雪紛揚,到近午時,才見一只小舟渡海而來。無盡海浪自天邊被那一只小舟分開,天高云白,海浪翻滾卻如墨色,天海之間細雪幾點白,都沾在舟上一個男人胸前衣襟上。他黑衣黑裘,腰懸長劍,雖披裘衣,衣下卻是單袍,在海風中緊貼身軀,越發顯得肩背寬闊,手臂有力,身材強健。蘇辭抱琴一禮,道:“樂島主?!毕喔羰?,風急浪涌,她的話聲卻凝而不散。樂逾道:“樂某要往錦京一行,卻沒說過與諸位同行?!甭曇舻统链己?,語罷一聲唿哨,忽聽得不知何處來的蹄聲,諸人眼前一花,只聽見馬嘶。蓬萊島主棄舟踏浪,涉水而來,挽住一匹駿馬,撫它頸項,愛惜道:“人間又見真乘黃?!本故窃绨才帕俗T,那馬果然一身黃色,頸背腰臀皆圓潤矯健。樂逾連再會也不說,縱馬奔去。乘黃是人間神駿,數千里也就在四日之間馳過。錦京小雪初晴,春芳苑二月桃花未開,幾枝梅花還沒有開盡,杏花含在雪中初放。昭懷太子妃這三年中便在杏花里深閉門,如今人盡皆知的賢婦是東吳延秦長公主,大楚皇后,若非楚帝每逢年節必有厚賜送至春芳苑,錦京權貴都要渾然不記得這位先太子妃。樂逾獨自去往春芳苑,自稱凌淵,接見他的仍是史宜則。樂逾知道辜浣臥病數年,卻不知她病得已不能管事,史女官溫婉如昔,卻憔悴不少,才見樂逾,便道:“樂……凌先生?!毖廴σ患t,已露哽咽腔調。樂逾道:“我可否見她?”史女官拭淚,道是太子妃已經服藥睡下了。樂逾道:“不要打擾她,我明日再來?!?/br>他并未留在春芳苑內,也沒有去顧三所在的更夜園。次日再來,史女官入內查看,樂逾立在階下,錦京前幾日忽然回暖,今日凌晨又轉寒落雪,四面杏花被催得將開未開,花枝上潔白一片,如云如雪壓著檐角。史宜則輕輕推門,一陣芳香自暖風中傳出。室內燃著暖爐,不曾熏香,銀盤上放著幾只香櫞。另一旁,辜浣手握并刀,纖纖素指正破新橙。她不用簪釵,一頭烏發僅以玉環與絲帶束住,肩上披一件淺縹色長衣,不是已為人婦的打扮。病得很重,神色卻是少有的寧靜悠然。手指顫抖,把剝下的橘皮放進暖爐上的小壺里,熱水騰起白霧,滿室柑橘清香。辜浣看見他,展顏一笑,道:“逾弟?!贝醋屑毩?,又蹙眉道:“你的頭發怎么……我怎的不記得過了這么多年?”她的語氣神情,都是當年在蓬萊島上時的模樣。她不是病重得恍惚,而是更古怪一些,醒在一個夢中。樂逾不敢驚擾她的夢境,走到她面前,道:“……阿浣?!?/br>她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何變成如此?!睒酚獠粍?,她發涼的手放在樂逾的手上,從容說來,道:“殷大夫有一味新藥,名叫‘忘憂’。原本的功效是鎮痛,服下后周身不覺疼痛,但也會記不清近年的許多事?!?/br>樂逾道:“你忘記了多少?”辜浣笑道:“一夢醒來之前,我還在蓬萊島上。若非今日見到你……的頭發,我真不想知道多少時日已經過去?!?/br>她聰慧一輩子,到大限將近之時,卻只愿前事皆忘。夢醒前還是蓬萊島上十六歲的妙齡少女,夢醒后已三十余歲。辜浣道:“如今……我過的一日一日都好像虛幻,不記得當下、近年,反倒對以往……越發好記性了……”她聲調漸輕,樂逾沉默,將她攬入懷中。她眼角眉梢都是溫柔,問道:“所以是多少年了?逾弟,你與薪池……有什么要告訴我嗎?”樂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