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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懸在枝頭了,吳祖清孑然回到赫德路的里弄。 紅磚洋樓二層的窗臺亮著燈,他抬頭便望見那女孩抱膝做在闌干上。明明五英尺多,站起來快到他肩膀那么高了,時??此杂X得小小的,細細的,貓兒一樣。 女孩不經意低頭,也見著了他。 吳祖清朝她勾了勾手,她不解其意。二人又比劃兩下手勢,終于會意。 蒲郁跳下陽臺,一陣風似的跑去開門。 隱約懂得了阿令著迷的那些鴛鴦蝴蝶派中描繪的“小鹿亂撞”是什么感覺。 旋轉樓梯上的燈盞隨心跳聲節節亮起。皮鞋底踩在木板上,細微的吱軋聲,愈來愈近。期盼著,期盼著,終于看見了他,撞入他深邃的眸眼。 “二哥?!彼廊欢⌒囊硪淼爻雎?,尾音都是啞的。 沒由來的,其實深究一定有由來的,吳祖清稍有一點兒觸動。 他說:“坐露臺上那么危險?!?/br> “我不怕?!彼Z氣篤定,還是那張小巧的臉,頰微有點兒紅暈,看著沒那么蒼白了。 “也是,連我都不怕,還怕什么?” “誰說不怕二哥的?!逼延粞埏L揚上來,睨著他,竟有往日所沒見過的少女的生動。 吳祖清挪開視線,伸出一直別在背后那只手,“給你的?!?/br> 手上拿著一個長方體彩漆鐵盒,盒面環繞著赤條條的天使,還拿著弓箭。盒蓋正中印著凹凸的哥特體英文,蒲郁依稀認出幾個字母,看不懂。 她抬眸看他,眼里有疑惑。 “今日去了訴訟事務所——” 他剛開口就被打斷,她蹙眉,“訴訟?二哥遇上麻煩事了?” 吳祖清笑笑,“沒有,商會的事。我在那邊遇上一樁喜事,然后有人給了我這盒什錦糖果,說是美國帶回來的。我嘗過了,還不錯,只是太甜膩,不合我胃口?!?/br> “所以給我嗎?”蒲郁問。 吳祖清緩慢地點頭,弓著背放低一點兒,說:“上午惹你不高興了,尋到機會借花獻佛,向你賠罪?!?/br> 鐵盒一半塞到她手里,一半他還握著。感覺到他快松手了,她忙找話說:“這小人兒是什么?” 吳祖清甚至沒有去看盒子,只是將視線象征性地往下移了,“丘比特,羅馬神話中的愛神?!?/br> 他松開手,盒子完全在她手里了。 她遲鈍卻輕輕地,“噢?!?/br> 他重復道:“嗯,丘比特?!?/br> “多謝二哥?!?/br> “勿要客氣?!眳亲媲逭f,“……我上樓了?!?/br> 在吳祖清轉身之際,蒲郁說:“二哥,再會?!?/br> 看著他走上臺上,她接著說,“再會?!?/br> “再會?!彼麤]回頭,聲音在樓梯間有微弱的回音。 蒲郁把糖盒藏著掖著帶回房間。幸好施如令在寫功課,沒閑心關心別的,只隨口問:“姆媽回來了?” 蒲郁說:“我也以為,結果是樓上吳先生?!?/br> “小郁的耳朵也有不靈的一天呀?!?/br> “又不是貓耳朵?!逼延糇约禾崞稹柏垺?,自己倒怔住了,耳根發燙。 早上與二哥分別,也是他非要說貓兒什么的,教人落荒而逃了。不成想被他當做生氣的表現,要來賠禮告罪的。 像騙來的寶貝一樣,她把糖盒藏在平時放裁縫料子、工具的藤編織籮筐里,珍重、謹慎。 可她還是有良心的,摸了一顆糖出來,在屋子里虛晃一陣,把糖放到施如令課本旁邊,“哦,對了,方才吳先生給了我一顆糖。說是美國的,給你吃?!?/br> 施如令緩緩抬頭,頭腦里還沒能放下功課,似有些胡言亂語,“糖啊,你吃吧,我不要。 ”埋頭繼續寫,回過神來了,“吳二哥怎的這樣,一顆糖?拿回去給蓓蒂吃也好嚜,讓我們怎么分?!?/br> 樓上,吳先生在書房點上一支線香,撳鈴喚何媽煮一壺茶來。 手中一張紙是高教授真正的口供,即使是口供,也如他為人一般一絲不茍。很難想象是會在酒會上嚎啕的人。那真是最深處的絕望才作出的舉動。 “我與馮會長是舊友,早年同在日本東京留過學。我的獨子學的商科,托了當時還不是會長的馮會長的關系進入商會做會計。這五年兢兢業業工作,直到前些日子喪命于夏令配克大戲院,忽然被打成赤-色分子。 我四處求人,昔日從東京回來的一幫友人沒一個肯出手相助,僅有幾位搞學術的朋友勸慰我們夫婦二人。也許做母親的無法忍受失獨之痛,趁我離家之際上吊而殞。 我對妻子說出門買些吃的,實際是接到一通陌生電話,說手上有關于商會的秘密資料。來到約定的咖啡廳,我沒有見到那個人,只有留在座位上的幾份資料。 我立即回家去,想告訴妻子這一消息??煽吹窖矍暗木跋?,我剛燃起的希望熄滅了。我拿起藏在家中的槍——那可是是東京一幫友人結義的信物??! 在扣下扳機前的一瞬,我決定殊死一搏。橫豎是死,要為兒子討還公道!” 翌日,驚駭滬上的新聞傳遍大街小巷。 高松文教授的供詞被“無良小報無良記者”曝光,各大報刊紛紛轉載刊登。原來高教授獨子被商會仲傷是假,蘇共地下黨身份才是真。 事與愿違,高教授沒有討回公道,也沒有死成,最終背上了窩藏赤-黨分子的罪名,聲譽毀于一夕。 在這風口浪尖上,高教授被吳祖清請來的訟師保釋出局了。出來時的下午春光明媚,高教授對兩位年輕人說了些客氣話,決口不提討公道的事。 訟師說:“留得青山在?!?/br> 吳祖清說:“千萬珍重?!?/br> 高教授神情堅韌,相信既沒有死成,不論過多久終會洗清冤屈。 吳祖清其實想說若令郎當真是□□臥底,你要討什么公道? 最終沒有問,吳祖清看出高教授經過這些時日是有些猜疑的了。不說破,是給他還留個生的念想。 哪知,當晚高教授自縊于家中。三日后被鄰居發現,巡捕房接到報警來查探,發現屋子被收拾過了,很干凈,書房的桌案上放著一封遺書,遺書底下是刊登假供詞的報紙。 遺書蒙塵于世,“真相”已定,真相再無人感興趣。 當時商會正為馮會長康復祝酒,在靜安寺路的飯店。觥籌交錯,衣香鬢影,吳祖清從馮會長的秘書那兒得知了高教授去世的消息。 吳祖清狀似未多在意,飲酒卻嘗出幾分苦澀。 生生死死,見得多了,這時忽而生出少年郎般的意氣。 他怨自己是提出篡改供詞的那個惡人,但誰又不是惡人? 今次不再只是執行命令的機器了,涉及派系紛爭。初入陣,當是這般難捱的。 不知不覺走回赫德路,紅磚洋樓,二樓亮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