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周畫屏來到兩人約定見面的包間。 掀簾進去,便看見包間里擺滿一桌子食物,豐富得像是要開十以上人數的宴席,而置辦這桌席的東道主正端坐在桌前,似乎已經等待了很長時間。 聽到腳步聲趙游光猝然抬頭,眼中是藏不住的欣喜。 你來了。趙游光站起又坐下,不知所措又小心翼翼。 周畫屏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她拉開正對著趙游光的椅子坐下,兩人之間隔有整張圓桌的距離。 微妙的距離感讓包間內氛圍稍稍凝滯,趙游光察覺到這點,開口試圖將氣氛活躍起來。 他指著中間那盤燒鴨說:醉仙樓的燒鴨,才剛出爐,以前帶進宮給你時都是涼的,今日請你嘗嘗熱乎的。 周畫屏沒想理趙游光,但過去大半天都沒進食實在是餓了,于是從善如流地夾了一塊rou到嘴里。 燒鴨作為醉仙樓的招牌菜,味道口感皆在上乘,周畫屏品嘗后忍不住點頭,只是有一點讓她在意,現在嘴里和記憶中的味道似乎有些變化。 甜味少了些,鹵味多了些。 這時正好有伙計進來添茶,周畫屏便問了一句:你們做燒鴨的師傅換了嗎? 沒有,不過做法有一丟丟調整,為了更入味,腌制的時間花費更多,放進烤爐前少涂了層蜂蜜水。 原來如此。 周畫屏點了點頭。 伙計走后,趙游光尷尬解釋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里的燒鴨味道變了。 周畫屏一下沒了胃口。 燒鴨的味道在細節上有所不同這件事,周畫屏其實沒那么在意,食物只要好吃就不會影響到心情。 真正影響到她心情的是趙游光那句對不起,她想要從他口中得到道歉,但他該為之道歉的不應是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周畫屏放下筷子,靠到椅背上:你約我出來見面不是只為了請我吃飯吧,有話就說。 趙游光眸光閃爍了幾下,醞釀許久才出聲:當年接下那道賜婚圣旨非我所愿,是因為..... 是因為謝擎以趙家和你祖父為威脅,你才不得不答應和周江涵成婚。周畫屏說。 聽到自己想說的話從周畫屏口中出來,趙游光愣住。 你知道? 受先人蔭蔽,你們趙家所受待遇優渥,可惜你父兄走得早,沒人撐得起趙家,只是表面看著光鮮。 確實如此。 趙家男兒幾乎都戰死在沙場上,唯留他和他祖父相依為命,他祖父年邁又一身傷痛,只能在家養老,而他還年少懵懂抗不了事,等到他長大成人,兵權早就易主,剩給趙家的只有虛無的榮光。 他被人叫作趙小將軍,可只是徒有虛名、空無實物,可笑的是他一直以來都沒有到意識到。 直到謝擎來找他,說要把周江涵許配給他。 他想娶的人從來都只有一個,當謝擎說出這個提議時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然后這個提議就變成威脅,謝擎威脅他如果不答應趙家就會被安上坑殺軍士的罪名。 這太荒誕了,他們趙家之所以得享榮光就是因為當年趙家軍為了抵抗胡虜入侵全部戰死在漠北城后,可謝擎竟然要把全軍覆沒的緣由篡改成因為戰敗而畏罪坑殺軍士? 感到荒誕的同時,趙游光心底深處明白,謝擎這樣的大人物有扭轉黑白的能力。 作為趙家子孫,他絕不能讓犧牲的親族在死后擔上洗刷不掉的污名。 在謝擎施壓下趙游光屈服了,但他又不甘心做他支配的傀儡,更不想就這樣放開周畫屏。 所以他做了一個決定。 趙游光說:當時我沒法反抗,但現在不一樣了...... 周畫屏再度打斷他:現在你手中握有兵權,足以保全趙家不受謝擎脅迫,你當初不惜冒生命危險主動請纓前往西境抗敵就是為了這個吧。 趙游光愣愣地看著周畫屏,他沒有想到自己準備好的解釋根本沒機會說出來,嘴巴詫異地張著。 周畫屏看著趙游光表情,冷聲道:我知道得遠比你以為的要多很多,而這都是托你的福。 堅定相信的東西破碎,讓她懷疑起原本所知的一切,而當她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她恨趙游光,不僅因為他不帶解釋地背棄了他們的感情,更因為他的背棄擊碎了她的世界,她所感受到的被塌下來的天砸在身上的絕望和崩潰,皆起源于趙游光。 趙游光讀出周畫屏話中深意,臉色蒼白。 周畫屏猶嫌不足,恨不得她說的話能如尖刺般刺穿趙游光的心:你約我見面,不會以為把話說開就能與我重歸于好吧? 趙游光的臉色越發蒼白。 見面前,他確實是這樣想的,他以為周畫屏聽了他的苦衷后會理解他原諒他,會忘掉三年前他帶給她的痛苦重新回到他身邊。 現在見到周畫屏,她陌生的面貌和冷冽的話語,讓他意識到自己是大錯特錯。 三年足以改變許多,周畫屏的目光從那碟燒鴨移到趙游光面上,你不是當年的你,我也不是當年的我,當年的我們沒能走到一起,如今自然更不可能。 周畫屏語氣沉沉:過往種種,就此斬斷,從今往后,不必再見,趙將軍,當年你派人傳給本宮的這句話,本宮現在當面還給你。 說完,周畫屏直接起身離開,她疾步如飛,趙游光追到樓下才勉強捕捉到她的身影,可只一眼,周畫屏便鉆進車廂乘馬車離開。 若說方才只是隱約感覺,那么現在趙游光切實認識到發生在周畫屏身上的巨大變化。 以前他們在宮門口分別,周畫屏沒兩三步就回身看他,可是現在她不僅沒有回頭,甚至連看他一眼都不情愿。 他以為只要他解釋他們就能回到過去,但周畫屏的決絕讓他意識到他們中間橫著一條深長的溝壑,這三年錯失的時光,不是只一步就可以跨過去的。 趙游光立在酒樓前,遙望遠去的馬車,雨斜斜飛入他眼中。 車影在陰沉天空下朦朧如霧,不知會飄往哪個方向,但絕對不會回到他跟前。 * 一陣秋雨一陣涼,一場秋雨一場寒,雨飄落下來又回歸天上,卻給人間留下徹骨的寒涼。 夜間雨歇,雖不用躲雨但人們怕冷地躲在屋里,周畫屏卻不躲在屋里還往屋外走,像個異類,在花園里的一方石桌前坐下。 月光透過薄云傾泄而下,汩汩地流淌在光滑的石桌上,波紋蕩漾開去,照清端立在桌上的酒壺和酒杯,還有周畫屏悲傷的面龐。 周畫屏設想過和趙游光再見的場景,而和曾經無數次設想中一樣,她離開得果斷又決絕,可當她獨自待在回程的馬車里,身體感到一種無休止的精疲力盡,她可怕地發現,整整三年過去自己還沒有可以放下。 心臟被挖去一塊,仿佛長有樹洞的樹木,雖然還活著,但身上的空洞怎樣都無法復原。 杯滿,杯空,杯滿,杯空,周畫屏喝了好多酒但仍覺得空虛。 周畫屏喃喃自語:都說喝酒能解愁,可我怎么一點都沒覺得好受,是因為喝得還不夠嗎? 周畫屏拎起酒壺想再倒,卻發現她帶來的兩壇酒空到一滴都沒剩。 她心情越發糟糕:怎么連酒也和我過不去。 罷了,再去拿一壇便是。 周畫屏嘟囔著站了起來,身子搖搖晃晃,好在雙手還撐在桌上才不至于摔倒,她這個樣子實在不適合走遠路。 便在此時,有人遞了一壇新酒在她眼前。 周畫屏順著酒壺上的手望后看,想要看清來人是誰,就在視線快要觸及到時,眼前突然一片迷蒙,遠處初綻的紅梅倒仍舊清晰,可眼前那張臉卻難以辨認。 時光仿佛倒流回多年前的某個冬日。 她從垂云宮出來去給周允恪送他今日上學要上交的功課,可她在南書房前等了半天都沒看到周允恪的蹤影,目光所見皆是植于房前的梅樹。 紅梅艷如妝,萬物包裹在素雪下,簇簇梅樹成了天地間最亮麗的景色。 突然一陣歡脫的腳步聲傳來,她聞聲抬頭,便見一位錦袍玉帶的少年自樹枝后露出臉來,即使紅梅正盛,也掩不住他一身颯颯英姿。 她站在屋檐的陰影下,看著那少年披光而來,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揚起的笑容比滿園春色還明媚。 最后一壺玉壺春,你要不要嘗一嘗? 初次見面的情況,這句開場白實在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可她聽了之后心中卻涌起一股奇怪的歡喜,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酒壇,然后笑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趙游光。 現在拿著酒壺出現在她面前的也是趙游光嗎? 晚風吹散殘云,高懸在天上的明月露出光潔的面龐,男人周圍環繞有一圈銀色光芒,他的臉在夜色中閃動,這張臉俊美無雙,看著心動又熟悉。 不是趙游光,是宋凌舟。 認出面前人后,那種混淆時光的感覺瞬間消散,周畫屏迷蒙的雙眼逐漸恢復清明。 有那么一瞬間,失落和期待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在她心中閃過,太短太快,在她還沒搞清楚之前就消失不見。 看著宋凌舟放下酒壺在旁邊坐下,周畫屏這才想起她幾乎一整天都沒有見到他,也不知道他今日出門去做什么。 在周畫屏不知該如何開口時,宋凌舟先說話了,他目光落在那兩只空酒壇上:公主喝酒了? 周畫屏不自然地低下頭:嗯。 還想喝嗎? ...嗯...他一來就自己不喝會顯得奇怪吧。 那我陪公主一起喝。宋凌舟打開酒壺,將酒杯斟滿后推到周畫屏面前。 周畫屏淺啜一小口后驚異地抬起頭來:這酒你在哪里買的,是從來沒嘗過的味道。 不是買的,是我娘自己釀的梨花白。宋凌舟答道。 她現在喝的是云姨娘親手釀造的梨花白,也就是說...... 所以你今天是回了宋府?周畫屏問。 嗯,我娘聽說了我升官的消息說要幫我慶祝,我就趁今天休息回去陪她吃了頓飯。宋凌舟點頭后抬頭,公主呢,今天見了什么人? 周畫屏舉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宋凌舟問的是今天見了什么人而不是今天做了什么事情。 抬頭去看,沒在宋凌舟眼里看到疑問或好奇,周畫屏這時才明白,原來宋凌舟一早就看出她今日出門是去見誰,他看破不說破只是為了讓她能夠自在些。 他如此體貼,或許她應該更坦誠一點。 停下的手繼續向上,清酒入喉,讓周畫屏覺得開口沒那么難了。 我今天見了趙游光。周畫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