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宋凌舟眉眼低垂，細密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片陰影。

    雖然早就猜到會是這樣，但真正從周畫屏口中確認到事實后，他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宋凌舟沒有將失落表露出來，因為他知道現在最難受最急需整理好感情的人不是他而是周畫屏。

    宋凌舟問：公主還好嗎？

    周畫屏說：嗯，還好，今日當著他的面我把這些年想對他說的話都說出來了，所以還好。

    宋凌舟卻不覺得。周畫屏自己或許沒有意識，但他都看在眼里。

    她每說一句就要喝一口酒，仿佛沒有酒喉嚨就艱澀難開，她每說完一句話時就要點一下頭，仿佛要說服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真正的答案，避無可避地，從她給出的回應中流露出來。

    片刻沉默后，宋凌舟又問：那公主想對自己說的話呢？可有說出來？

    嗯？

    什么意思？

    宋凌舟說：公主這三年其實過得很不好，不是嗎？

    她怎么會過得不好？

    僅僅用了三年，她就達到了別人汲汲一生都無法企及的地位，把控住了原只有男子才能掌握的權力，從落魄無依到獨當一面，她的境遇簡直不要比從前好太多。

    我過得很好，周畫屏原要這樣駁回去，可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分明旁人問起時她這樣回答過。

    莫非宋凌舟對她施了什么咒法？周畫屏抬頭去看宋凌舟。

    月光下，宋凌舟的面孔頗為清晰，他的臉在清涼的月光下顯得冷清，但他的眼卻流轉出柔軟的水波，而水波中央滲出一股凄涼的心傷。

    周畫屏看著他，眼眶不自覺濕潤。

    她突然明白自己為何無法開口。

    從前那些人問得輕描淡寫，她知道他們并不是真的關心所以也能輕輕帶過，然而宋凌舟不同，他切實感受到她隱藏在心底的痛苦，并為她所痛而痛，教她無法再裝作若無其事，更無法再自欺欺人。

    周畫屏腦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想將心中所有的苦痛說與宋凌舟聽，可這念頭剛其就被壓了下，因為她的高傲不允許她承受暴露傷疤所帶來的羞恥感。

    周畫屏不斷往口中灌酒，試圖讓傾吐的念頭快點從她腦中劃走，但成效并不好。

    即使她低著頭，也能感受到宋凌舟一直注視著她，他安靜等待，好像她不說出心里話就不會移開目光。

    兩人一直維持緘默，直到周畫屏倒拎酒壺將里面最后一滴梨花白榨干。

    看著周畫屏不住搖晃手臂，宋凌舟忍不住上前從她手里奪過酒壺：你可以騙別人，可以騙我，可以騙自己，也可以騙過三年，騙過今日，但公主，你不能一生都這樣騙下去。你如此自苦，就算喝再多的酒也不會覺得一丁點好受。

    話音落下，周畫屏強撐起來的偽裝頓時四分五裂，宋凌舟一句又一句地逼問讓她無法再佯裝無事。

    他說得沒錯，這三年她過得不好，很不好。

    她曾經為趙游光背棄承諾與周江涵成婚而抱恨，但在她撥去眼前云霧看清朝堂局勢后，這份恨意就消失了，因為如果調轉位置她覺得自己也許會做出和趙游光同樣的決定。

    人世無常，本不是所想所愿皆能圓滿，事情到這個地步并不完全是趙游光的錯，要怪就怪彼時他們渺小如沙石，只能被洪流裹挾著越行越遠。

    盡管如此，她心中還是有怨，怨他牽住了她卻還是要放手，怨他給了她愛卻撇下她而離去，怨他們的感情經不住世俗的紛擾、遠不如她想象那般堅貞。

    趙游光打碎了她的美夢后便一走了之，而在他走后的三年里，她每日每夜都要面對殘酷現實射來的箭矢，她是活了下來，可她所受到的傷痛又有誰來體諒。

    她過得不好，很不好。

    周畫屏彎曲身體，腦袋垂下與石桌平行，雙手掩面，了無生氣的樣子仿佛一棵枯樹。

    宋凌舟上前將她輕摟在懷里，哄慰道：不說出來沒關系，哭出來就好。

    周畫屏倒在宋凌舟懷里，整個人塌落下去，身子漸漸開始顫動，從無聲抽泣到放聲大哭。

    啊啊啊...啊啊啊...哈啊...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眼淚掛滿臉龐，庭院寂靜，除去哭聲，便唯有淚珠啪嗒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周畫屏哭了很久，哭到嗓音嘶啞幾乎發不出聲音才停下。

    漸漸聽不見聲音，宋凌舟低下身去看，放肆大哭一番后，周畫屏眼睛又紅又腫，臉上皮膚也跟著浮起來，比她往常的樣子難看好多。

    宋凌舟卻因此松了一口氣，周畫屏哭得越難看就說明她發泄得越多，今天哭完以后就不會難受了。

    周畫屏哭完后心里倒是不難受了，可身體上不太舒服，那些喝下去的酒在她胃里翻轉騰蕩，化作醉意蒸騰上來，搞得她腦袋暈乎乎眼睛昏沉沉。

    宋凌舟看到周畫屏不斷往下掉的眼皮，問道：公主是不是累了，想要回房休息？

    周畫屏勉強抬起頭，瞇著眼睛看了宋凌舟好一會兒，才鈍鈍點頭嗯了一聲。

    少女臉上的神情懵懂又迷離，宋凌舟瞧見后，不自覺地浮出寵溺的笑容。

    宋凌舟輕笑著說道：好，那我帶你回去。

    宋凌舟抓住周畫屏兩只手，轉身蹲下讓她落到他的背上，撈起她的腿來后，一路將周畫屏背回寢殿。

    涼風拂面，將周畫屏臉上醉意吹散不少，等回到寢殿時她就清醒得差不多了。

    不過周畫屏仍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一方面是因為她氣力還沒有完全恢復，另一方面是因為剛才當著宋凌舟的面哭得稀里嘩啦，她覺得太丟人不想面對他。

    周畫屏就這樣保持著眼簾半垂的神態，假裝沒有恢復意識，讓宋凌舟將她背到床上，看著他在她躺倒后幫她蓋好被子掖好被角，確認一切妥當后轉身離開。

    腳步聲漸遠漸輕，周畫屏不由偏頭望去。

    宋凌舟的背影看著有些陌生，周畫屏突然發現這么長時間以來自己好像從未看過他的背影。

    他們在一起時宋凌舟不是跟在她身后就是走在她身側，從來沒有行在她身前，總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默默陪伴，卻從不逾越上前。

    不止是背影，就連正臉，她也沒有見過幾次。

    想好好看看宋凌舟的樣子，周畫屏腦袋里冒出這樣一個想法，而她也跟循此時所想去做了。

    周畫屏掀開被子坐起身欲往宋凌舟方向走去，恰好宋凌舟聽到動靜轉頭，看見她從床上坐了起來。

    周畫屏的姿勢看起來實在不穩當，宋凌舟連忙小跑過去，扶住她搖搖晃晃的身體。

    宋凌舟發出連珠炮似的問詢：公主怎么起來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你和我說，我馬上去請大夫來給你看。

    窗外明月高懸，沒有燈燭只憑月光也能看清面前的景象。

    周畫屏仰頭看向宋凌舟，目光起先落在唇上，然后掃過鼻梁，最后停在眉眼之間。

    薄唇窄鼻桃花眼，樣樣都是寡義多情之相，但周畫屏卻認為宋凌舟不是這樣的人，而她之所以如此堅信是因為她在宋凌舟眼中看到了自己。

    這個事實過往一直被她刻意忽略，而現在她忽然生出沖動決定直面。

    定定地看了宋凌舟好一會兒后，周畫屏輕啟朱唇：你可以留下來過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