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咚咚咚 馬車穿過宮門的時候,沉重的鐘聲從上方鐘鼓樓中傳來,聲音綿長良久才消失不見。 宋凌舟身對前方,頭卻朝側向,他的眼睛一直放在周畫屏身上沒有移開過,但周畫屏渾然不覺。 與剛上馬車時恍惚的模樣相比,此時的周畫屏神情平復許多,但她臉上仍殘有哀愴,就好像鐘鼓樓里的銅鐘,即使不再發出聲音但仍會因為撞擊的余痕顫動不已。 兩人間如此近的距離讓宋凌舟清晰感受到這份顫動,心臟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出去皇宮進入鬧市,嘈雜的人聲透進車廂里,這才將周畫屏從情緒中拉出來。 周畫屏稍動了下腦袋便發現宋凌舟正在看自己,眼神說不出的奇怪,她回看過去: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宋凌舟移開目光,幾次想要抬眼但最后還是垂落眼簾,嘴唇略微抽動幾下,似乎有話難以說出口。 公主和怡妃娘娘是什么關系?宋凌舟問。 發出的這句問話和他方才的艱難表情不太吻合,其實他原本想知道的是周畫屏和趙游光之間發生了什么,但當話到嘴邊,漸漸升起的一種慚愧感擋住了去路,讓他只得換個問題。 聽到問題后周畫屏暗松了口氣,宋凌舟問不出口的話也是她不想被提問的問題。 周畫屏:你看出來了? 宋凌舟點頭。 見到周玉嵐撲到周畫屏身上時他就覺得奇怪,她們這對異母姐妹之間有不一般的親昵,后來怡妃支開他要單獨和周畫屏說話,他就更確定周畫屏和怡妃關系不同尋常。 周畫屏也沒有隱瞞,說起了她和怡妃的過往。 怡妃是我的人。周畫屏說,怡妃最初是一個妃zigong里的宮女,如你所見她容貌過人,而在滿是女人的地方這點最容易招來嫉恨。有天她被人用刀指著差點毀容,是我救了她。 她要報恩,而你正好在宮中缺一個耳目,所以順勢把她安排到皇上身邊? ...嗯... 周畫屏突然放低音量,仿佛羽毛落在水上,泛出隱約漣漪。 宋凌舟又問:你信得過怡妃嗎? 恩情可是樣在危難時銘記、在安逸后會憑空消失的東西。 周畫屏對怡妃的信任倒很是堅固,點頭時沒有半點猶豫:信得過。我可不止保住了她的臉,還救過她的命,三年前她生玉嵐時難產,是我護住了她們母女二人。 之后轉頭看向宋凌舟,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是替我擔憂,不過不用,怡妃她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 周畫屏說得篤定,宋凌舟即便不知道她的底氣從何而來,也不由地安下心來。 如此便好。宋凌舟說。 聊完怡妃,似乎沒有其他合適的話題,車內氛圍才流動沒多久就又凍結起來。 宋凌舟和周畫屏現在所在的位置與公主府還有段距離,兩人一路無話,沉默蔓延開來,帶著難以言明的壓抑。 有時候過于安靜不是一件好事,安靜的環境容易使人胡思亂想,周畫屏坐在馬車里,又想起剛才在宮里遇見趙游光的情景,馬車緩慢前行,她的眼中緩慢升起一層薄霧,等到公主府門前時,宋凌舟已經看不清她眼中神色了。 此時太陽西沉,是該用晚膳的時間,梨雪早在府中為周畫屏和宋凌舟備好飯菜,但周畫屏回到公主府后卻沒有要用飯的意思。 我有些累,想先回房間休息,晚點再吃。周畫屏說。 宋凌舟停在飯廳門口等周畫屏先進去,聽到這話后不由抬頭,周畫屏沒有看他,留下話后轉身離去. 眼看著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宋凌舟沒有開口挽留也沒有邁步追去,仿佛周畫屏在他無法抵達的彼岸,而他突然失去了勇氣。 宋凌舟走進廳中坐下,默默拿起碗筷開始用餐。 梨雪從不上桌,今日卻一反常態搬來一張圓凳坐到宋凌舟旁邊,還拿起勺子給他盛了碗綠豆湯。 梨雪將碗遞到宋凌舟手旁,試探地看過來:駙馬和殿下在宮里遇到什么事了嗎? 不是事,是人。 公主在宮里遇到了趙將軍。 啊,怪不得。 親眼看到周畫屏因趙游光失魂,宋凌舟已經非常難受,又從梨雪這里再次感受到周畫屏對趙游光的在意,他心中一窒,不自覺將手中筷子擱到桌上。 今天的飯菜不合駙馬的口味嗎?梨雪問。 啊,不是,我只是...宋凌舟一時想不出措辭。 駙馬如果已經用好了,可以再多留一會兒聽奴婢說話嗎? 梨雪體貼地緩解了宋凌舟的尷尬,而她提出的要求也引起了宋凌舟的注意。 梨雪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平素沒有多說過一句話,現在她要和自己講什么呢? 出于好奇,宋凌舟輕點下巴,梨雪則在得到他的同意后開了口。 駙馬才認識殿下沒多久,對殿下以前的面貌可能不太清楚,殿下以前不是這樣的。和別人一起時很少說話,點頭應和是她最常做的事情,明明是公主卻給人一種一無所有的貧乏感,但即便這樣,她也是個會笑的孩子。 后來,殿下遇到了趙小將軍,從偶爾微笑變成經常開懷大笑,她的生活里終于出現了只屬于她只圍繞她轉的人,那時我也為殿下感到開心。 梨雪稍作停頓后繼續說下去。 可再后來,殿下不再笑了。趙小將軍和長樂公主成婚的消息傳來得毫無預兆,殿下想問個究竟得到卻只是斷絕來往的回復。我當時以為殿下會大哭一場,但并沒有,回宮后她沒有表露出傷心,一滴眼淚也沒留,唯一不對勁的地方,是總會把吃下去的食物都吐出來。 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敘述,會讓故事聽上去平淡無味,然而,宋凌舟卻從平淡中感受到nongnong的悲傷,他似乎能通過梨雪的話語望見三年前的周畫屏。 她不僅失去了笑的能力,還失去了哭的能力,本該盈滿淚水的眼睛如同枯井,空洞沒有焦點,無法排解掉的悲傷只能自己試圖從她的身體里出來。 宋凌舟生出些心疼來,他不禁去想,周畫屏心里該有多苦,才會完全變了一個人,走上和世家對抗的難路上來。 而這三年沒有陪伴在周畫屏身邊的他,又有什么資格為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失意而埋怨于她呢。 聽完梨雪所說,宋凌舟的心情稍微輕松了些。 宋凌舟心中微動,隱約察覺到這些話是梨雪特意告訴他的: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 梨雪緩緩起身。 侍女的身份雖使她只能站在人后默默觀察,但也給了她不一樣的視野,很多事情別人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她卻能夠看出。 比如宋凌舟對周畫屏的情意,周畫屏對宋凌舟靠近的默許。 她雖非曲中人,但愿有人能解曲中意,勿讓好曲成悲歌。 奴婢希望駙馬你可以多體諒殿下一點,梨雪眼含深意也希望你可以多等待一些時日。 * 累不是借口,去宮里走了一遭,該見的人和不該見到的人都見到了,現下回到自己的地方,周畫屏覺得渾身疲累,只想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覺。 她也確實這么做了。 都說人越累越睡得沉,但周畫屏睡得并不安穩,她醒來時天還沒亮,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分辨時辰,一股脹痛就從頭上蔓延開來。 指腹在頭上畫圈,脹痛感逐漸消退,沉眠于混沌時的記憶紛至沓來,周畫屏恍惚想起她昨夜做了個夢,夢見冬雪漫天,她走在雪地上,雙腳凍得近乎麻木,上天對她沒有絲毫憐惜,降下的雪越來越大,最后她整個人被埋在雪里。 夢帶來的感覺總是真實得讓人心悸,周畫屏深吸一口氣才緩過來,不過心口還悶悶的。 殿下醒了嗎?門外響起梨雪的聲音。 周畫屏應聲道:嗯,醒了。 梨雪端著裝有毛巾的水盆走入房中,門開的瞬間,雨聲從打開的門縫中漏進來,雨水又多又密,微小的一滴落在地上竟意外發出沉重的響聲。 周畫屏按住悶悶的心口,心想:或許是天氣在作怪。 周畫屏來到梳妝臺前坐下,梨雪侍立在旁,送上已經絞干的毛巾,毛巾貼在臉上,溫熱的感覺讓她好受許多。 想到周畫屏昨日沒用晚飯便睡下,現在一定肚里空空,梨雪便問:殿下早上想吃什么,我去叫人準備起來。 唔...周畫屏正在腦海中搜尋喜愛的早點時,門口傳來一個婢女請示的聲音。 周畫屏正在擦臉沒空搭理,抬了抬下巴示意梨雪過去,梨雪走開一會兒后回來,手上多出了張折疊成方片的紙。 周畫屏瞥了一眼:那是什么? 梨雪沒有立即答話,苦惱了好一會兒才張口回答,回答時臉上一直是小心翼翼的表情。 是趙小將軍送來的,他想約殿下你見一面。 周畫屏手上頓時不再動作,毛巾給予的溫度一點點流失,最后只剩下濕涼,和外面的秋雨般令人悶悶不樂。 梨雪問:殿下要赴約嗎? 周畫屏遙望向窗外,雨水成串地從屋檐上落下,由諸多雨線組成雨簾,隔著雨簾所有事物都變得模糊不清。 這樣的天氣實在不宜出行。 周畫屏卻答說:幫我在準備好車馬,我要去赴約。 快到府門口,周畫屏恰好遇上了同樣要出門的宋凌舟,兩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本該互相報備行程,可想到自己此番出門的意旨,她不知該如何開口。 公主要出去嗎?宋凌舟問。 啊,對,我突然想起有件事要辦。周畫屏選擇用含糊的說辭來作答。 嗯好。宋凌舟點完頭就朝外面走去。 看著宋凌舟跨過門檻,周畫屏莫名有些慶幸他沒有多問,目送他到看不見的地方后,她才打傘走向馬車。 馬車緩緩前行,車輪壓在積有雨水的路上,晃蕩出一路水紋。 馬車停下,周畫屏從上面下來,她站定后抬頭,木匾上醉仙樓三個燙金字進入她的視線。 這座酒樓周畫屏從未來過,但卻聽過很多次。 我和你說,醉仙樓的燒鴨是一絕,每月我都要買回來吃一次。 你沒吃過嗎?哦對,你沒什么機會出宮。 唉,我真是看不得你這種表情,你笑一笑,我保證下次進宮給你帶過來。 過去的記憶非常清晰,仿佛發生在昨日,這種混淆的感覺讓周畫屏的眼神迷蒙起來。 直到梨雪出聲:殿下不進去是改變主意了嗎? 不是。周畫屏迷蒙的雙眼瞬間聚焦,她做了個深呼吸,露出異常堅定的眼神,我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