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綠色藤蔓
第三章:綠色藤蔓
午飯過后,馬偉國在她的抽屜里塞了一袋水果。蘇淼看到時,提著徑直去了垃圾桶。當她停下懸在空中的手時,她卻猶豫了,在悠長的沉默后,她還是沒有松開。 馬偉國的關心總是愚蠢又笨拙,蘇淼有些疑惑,她與馬偉國不怎么濃厚的師生情竟可以有比親情還要不計回報的關心和愛。 而這種感情能持續多久呢?蘇淼不愿相信別人無緣無故的善意,所以她剪掉了所有善意的枝椏,不再期待春的到來??伤中拇鎯e幸地貪戀別人的善意,舍不得扔掉,希望它可以長久一點再長久一點。 蘇淼最終還是帶著那袋水果逃了課。她把那袋水果提去了醫院,自欺欺人地想著,就算她不吃,至少還可以給蘇清燕吃。 城郊的醫院,蘇淼早已經輕車熟路。這里偏僻的唯一理由不是安靜,而是便宜,便宜到不怎么像樣,破爛又冷清。 她等到太陽已經孱弱的掛在天邊,聒噪的蟬鳴聲將夏末夕陽的余威宣泄的更加猖狂。蘇淼穿過無人修剪、雜草已經擋住路沿的石子路,停在有些年久失修、不怎么敞亮的廳堂前,因為太陽長年的照不到,讓這大廳的穿堂風都帶著絲絲沁涼。 一冷一熱間,掛在后脊的汗被涼意一刮,蘇淼打了個冷顫,右眼皮也跟著抽動,好久她鼻尖一驚打出一個噴嚏。 廳里前臺的護士聞聲看過來,笑笑打趣著,怎么啦,感冒了? 蘇淼靠在柜臺旁,拖著鼻音否認,沒有,這里太涼了,驚的。,她揉了揉自從進門就一直跳不停的眼皮,又開口問,蘇清燕來了嗎? 來啦來啦,今天可積極啦! 護士邊說邊將桌上插滿牙簽的、看上去已經放了很久的氧化了的水果盤朝蘇淼推了推,蘇淼搖頭拒絕。 哦對了,你爸來看你媽了,就在你前腳進門之后,他看了一眼住院單就進去了。這個月該繳費啦。,說著護士又把住院單塞進蘇淼的手里,趁這兩天結一下啊。 話中有兩個字異常刺耳,蘇淼猛地皺起眉,抬頭直勾勾地盯著護士問,誰爸? 前臺小護士不知那句話突然刺激到了蘇淼,被蘇淼突然不悅的眼神一驚,有些心虛,你爸吧,他看了一眼賬單也沒說要結 不等護士的話說完,蘇淼扔下那袋蘋果,頭也不回地飛速沖進大廳左側的鐵門。消毒水的味道炸裂在空氣的每一個分子里,蘇淼那瘋狂不住跳動的眼皮以及爸這個人稱代詞,讓她再也找不回應有的理智。 從耳邊呼嘯的穿堂風涼得刺人,蘇淼眼底也在奔跑中倒映地一暗一明,走廊長的看不到頭,嘈雜的尖叫卻越來越清晰。 盡頭的人潮涌動了起來,一汩又一汩地涌出、被推到。蘇淼聽到了蘇清燕的驚叫和嘶嚎。 蘇淼推開亂作一團的護士和醫生,以及同房的病友,顧不得腳踩到了誰的手或是鞋,她內心唯一的清醒在看見蘇清燕滿臉是血的一瞬間崩塌了。 那個男人掐住蘇清燕脖頸,把她拖拽到水池邊,一把將蘇清燕按在水池里,水中散開的紅色又濃又艷。 cao你媽的,還說沒錢,住院費哪來的?快把錢拿出來! 蘇清燕撲騰在水中,一上一下沉浮,嘴邊含糊不清冒著泡,我沒有 還說沒有?還說沒有? 蘇清燕的頭被按下又拽起,人群慌亂地拉住男人,男人一推將四周亂作一團的人摔了一地,又從褲兜里摸索出一把水果刀,揮舞著威脅其他人。 人群驚嚇地散開,把地上的碎玻璃踩地嘎吱響。隨后那男人拽起蘇清燕,將那邊冷冰的刀,架在了蘇清燕的脖子上。 也許是消毒水的味道過于刺鼻,也或許是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過于刺耳,蘇淼的五感全都被剝離,視線之間,她只看得見那滿是血跡、紅的發亮的地磚。 一個聲音在她腦袋里喧囂,瘋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她不能讓蘇清燕就這么死了,她要護住蘇清燕這朵在她荒蕪的人生里的唯一一朵花。如果花會凋零,那么她也活不長久。 相比于死而言,她更害怕失去唯一所擁有的、屬于蘇清燕憐憫她的、微末火花的愛,在她貧瘠的歲月里,她只剩下這些了。 所以蘇淼用了和這荒唐世界離別的決心,沖了上去,徒手掰開了水果刀,再一腳踹在了那人的下體。到底有多疼蘇淼已經感知不到了,直到她的血從五指中滲下,她才用殘存的清醒將蘇清燕護在身后。 蘇淼覺得自己真的瘋了,那種爆裂的、毀滅性的恨意一股腦的涌上頭,如果這個讓她失望透頂的世界不許她活,那她想死之前至少也得拉一個人陪她。 于是她攥著水果刀撲向了那人,我警告過你,想死我成全你,今天和我一起死好了,這個世界就他媽的少了兩個垃圾。 水果刀尖滴著血,滴在了那人的咽喉處,那人也攥著刀抵在脖頸處,蘇淼想,只要再深一點,那這個世界就永遠清凈了吧。 不知被誰從后背抱住,那股微涼的幽風從她后頸撫過,有人在呼喚她,蘇淼,蘇淼! 蘇清燕拖著蘇淼,將她摟進懷里,蘇淼這才從幽閉的滿是大藍閃蝴蝶翩飛的世界中回神,蘇淼你放手,放手! 五指攥地太緊,水果刀割的一片血rou模糊。蘇清燕掰開她手指的時候,哭的更厲害了。 這是蘇淼第一次見到在蘇清燕清醒時為她哭。淚是熱的同她流出的血一樣,淚珠像是琥珀,里面大概或多或少包裹些真心吧。 而后指間的疼痛鋪天蓋地卷來,疼的她反而有些困了。這時所有人涌了上來,將蘇清燕和蘇淼隔離在遠處,把那男人按在地上。 蘇淼看了那人一眼,被嚇的安分了許多,但依舊邊掙扎邊咒罵,這讓蘇淼聽地有些暴躁,她不顧淌著血的手,折了桌上的康乃馨扔進垃圾桶,拿起花瓶朝那人砸了過去,玻璃帶著血在那人腳邊碎了一地。 蘇淼警告道,你最好閉嘴,我不跟你開玩笑。那人被四散的碎玻璃嚇了一跳,才驀地悻悻閉上了嘴巴。 前臺小護士小心翼翼地把蘇淼看向那人的視線擋住,接著給蘇淼清理傷口,包扎。 已經報警了,你也別太擔心,你膽子也太大了,刀你都敢搶,要是再深點手指斷了那可怎么辦? 護士邊說邊抬眼瞥著蘇淼的神情,傷口有點深,倒不用縫合,這幾天可千萬別沾水,定期來醫院換藥,你可要記住。 蘇淼不太想說話,像是被折了翅膀的蝴蝶,蟄伏在腐朽的木枝上,死氣沉沉。她沉默的默認著,但又聽見病房里那男人開始不死心的踢著碎玻璃渣,便有些擔心蘇清燕的精神狀態,這才開口問道,蘇清燕呢? 給她打了安定針,現在情緒好多了,不用擔心。 蘇淼點點頭,看了眼包成粽子的手,只露出三根手指,謝謝了。 待警察來時,天已經漸漸開始涼了,天邊的云彩像極了跳躍的火舞,將整個天幕染的驚心動魄。蘇淼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練習著單手削蘋果,不遠處背陰的窗邊有位孩童哼著童謠,調子曲折又詭異,唱完那孩童陰森森的笑了,露出白花花的門牙。 蘇淼望過去打著招呼,用不利索的手削起蘋果,一刀下去,皮連著rou深深淺淺,溝壑縱橫。 那顆蘋果連皮帶rou削的四四方方,棱角分明,蘇淼想把它放在放在蘇清燕床頭。蘋果的rou是甜的,核卻是澀的,削蘋果更是痛苦的。 蘇淼不知道這時候的她對蘇清燕是愛多一點還是恨多一點,就像蘇清燕將無情與專情矛盾的集于一體,有時候涇渭分明,有時候又像卷著泥沙的黃河水,一起奔像海里。 蘇清燕是在三年前進的醫院。那時候蘇淼覺得蘇清燕只是喜怒無常,因為人的情緒本就有著喜怒哀樂,更何況蘇清燕曾是一個美麗的、驕傲的女人,她本該一塵不染的、精致的活著,可她因為蘇淼變得落了塵,從陽春白雪轉眼成了下里巴人。巨大的落差,就算平日對她帶著怨恨抑或是不甘,蘇淼都覺得情有可原。 直到蘇清燕被人在江邊找到。那天的霧大到看不清腳邊是水還是石灘,但卻能依稀見著一個女人頭戴著紅艷艷的紗,身下脫光了衣服一絲不掛。蘇清燕連蘇淼都認不出來了,安靜的像一個老去的瓷娃娃。 從那以后,蘇清燕便開始時常清醒,又時?;秀???刹还苁切堰€是夢,蘇清燕都在用行動殘酷地告訴蘇淼,她有多恨她。恨蘇淼一出生便把生活最艱辛的苦難帶給她,讓她迅速衰老,恨蘇淼永遠年輕著、鮮活著,更恨蘇淼身上流著與那個男人同樣的血脈,長著一雙神態相似的眼睛。 蘇清燕最瘋的時候,蘇淼漸漸才開始明白這些瘋了的恨意。 靠在秋千上,蘇淼以一個不怎么舒服的姿勢睡了過去。這是蘇淼這幾年來,睡過最踏實的一覺,夢里沒有蘇清燕怨恨的眼睛,沒有大紅門里撕心裂肺的尖叫,只有那馬偉國做的一桌噴香的飯菜和蘇清燕明亮又溫暖的笑。桌前,蘇淼在告訴馬偉國,蘋果很甜。 在一聲輕喚聲中,蘇淼被搖醒。在長達十秒的暈眩里,蘇淼才逐漸聚焦在身前的人影。 蘇淼? 蘇淼蹙眉,一時間,她竟然想不起來這人是誰。對方似乎明白蘇淼不認識自己,于是夾起手中的煙朝她晃了晃。 蘇淼這才想起來,白天在她抽煙時,對面男廁的男生。 男生從口袋里摸出煙盒,遞了根過來,坐在旁邊的秋千上,介紹道:林野。 蘇淼揮了揮被包成粽子的手,揚起嘴角。林野立馬意會一笑,將煙遞在蘇淼唇邊。蘇淼低頭,雙唇輕銜過煙蒂,溫熱的舌尖似有若無地劃過林野的指尖。 忽然間,被樹蔭層層疊疊遮住的路燈閃爍地亮了,蘇淼被攏在昏黃的光下,那樹下攏出一方天地的光,像是有致幻的色彩,昏黃又霓虹斑斕。夜間悶熱的風,吹起她額角的碎發,似要將她的眉眼都鍍上一層星光。 林野怔住了,眸色漸深,他沉默地吸了一口,煙在鼻腔里打轉又在擠盡空氣后,悠長又繾綣地吐出。定了好一會兒,他才動著似乎已經生銹身體將蘇淼叼著的煙點著。 蘇淼問,你住院? 你猜。 不必了。 蘇淼并沒有多問,她不是一個喜歡追根究底的人,林野的故事有多跌宕曲折,她沒興趣知道。她抽完煙,將手里削地四四方方的蘋果扔給了林野,當做是那根煙的回禮,陪床去了。 路燈攏下的那方天地,驀地空了,只留下一只晃蕩的秋千。 蘇淼去小賣部買了些洗漱用品,再晃悠到醫院時,夜已經很深了。蘇淼打了盆水,有些笨拙地給蘇清燕擦拭,她的手實在時不怎么方便,下手輕輕重重,不一會蘇清燕便醒了。 這是第一次蘇清燕在清醒的狀態下沒有用嫌惡的眼神看她,這讓蘇淼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夢境感。蘇清燕甚至輕柔地牽過她的手,將手中濡濕的毛巾拿下,柔聲說著自己來。 夏夜的病房很靜,只聽得見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以及嘩啦的水聲,昏黃的光透過窗子將屋外的樹蔭拓在病房的地磚上。蘇淼坐在窗下,光影打在她的身上一明一暗,她有些坐立難安,手似乎要在褲子上摩挲出一個洞,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從褲兜里掏出那張燒了一角的照片。 你的照片。蘇淼將它放在蘇清燕的床角,用手平展開,又抬起眼猶豫道,過幾天有家長會跟你說一聲,去不去隨你。 蘇淼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讓蘇清燕去參加家長會,她那大大小小的處分,就算蘇清燕不怎么關心過她,聽到后也會氣到冒煙吧? 回想起來,從出生便落地的恨意,讓蘇清燕從來沒有一次為她開過家長會,而她這次,僅僅只是希望,蘇清燕可以坦然地接受母親這個身份,然后再讓蘇清燕用這個身份對自己生出一點憐惜,如果運氣好,蘇清燕還會給她一份變質過期了的母愛。 蘇淼看向蘇清燕,眼神算不上多清明,這么多年,她也學會了癡心妄想、得寸進尺。用著最卑劣的等價交換,來騙取感情。 蘇清燕順著床沿伸手,拿照片的手一頓,病房驀地靜了,她的聲音抿成一條緊繃的線,我考慮考慮。 蘇清燕這些年對蘇淼算不上什么好,很多時候她不愿承認蘇淼是她的女兒。與蘇淼相處時,她更多的是帶給蘇淼不聞不問的冷漠以及根植于血脈里的恨。 參加家長會,就意味著她要放下一切,她不能再用恨來逃避一個當母親的責任了。蘇清燕清楚的認識到,一旦她套上母親這個身份的枷鎖,那便會讓她對蘇淼十六年里的漠不關心,生出無窮無盡的愧疚與悔恨。 蘇淼靠在椅背,垂下的手攥緊又松開,像地獄里沾染邪氣的小鬼一樣陰沉沉地盯著床沿的照片,視線又順著移向蘇清燕的臉上。蘇淼似乎在警告蘇清燕,照片等價交換的是去開家長會。 蘇清燕感受到蘇淼帶著脅迫的眼神,手指蜷縮了下,飛快地攥過蘇淼放在床沿的照片,揣進上衣兜里。 我說了我會考慮的。 蘇淼起身端起水盆,走到病房門口才回了一句,隨你。 (ps:等我先把情節背景鋪墊好,rou大概會在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