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草莓味

    視線越過欄桿，蘇淼第三次望向教室門口，她靠在廁所過道口的窗邊，指尖夾著已經燒了一截、積了灰的煙，光從窗沿瀉下，斑斕的煙霧攏了她一身。她一動不動地覷著眼，望向那個方向，身旁的垃圾桶積了一堆煙頭。

    她已經戒煙了一個星期，因為蘇清燕總是會在她身上聞到煙味時皺眉，這總讓她有一種錯覺：蘇清燕的皺眉是因為刺鼻的煙味而不是對她的厭惡。家長會已經過半，她依舊沒有見到蘇清燕的身影，于是蘇淼終于放棄幻想認清了現實，煩躁地點著了一根又一根。

    過道間，人來人往。蘇淼臉上永遠掛著生人勿進的表情，以至于沒一個人敢上前搭話，甚至煙味充斥在整間廁所里時也沒有人敢憤怒地指責她這種極其沒有素質的不良行為。若是有人上前勸誡，即便是在蘇淼心情極度不佳的這個時候，她大概也會將煙碾滅，然后漠然地瞥人一眼，提起慵懶的步子換個地方繼續抽。

    其實有時候她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不良少女，從不主動招惹別人，她只是比別人特立獨行一些。

    蘇淼一動不動地開始出神，窗外的風將她的影子吹散又拼接回去，她在考慮如果蘇清燕如此絕情、決絕地丟下她，那么她要以什么樣的方式報復蘇清燕讓她為此感到后悔呢？

    她會燒掉蘇清燕的那張照片，燒掉她唯一的念想。

    忽然間思緒像是被什么拉回來，蘇淼眼前的光影晃動，陽光被一個身影遮擋起來，一股帶有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卷著風吹來，有人一同與她靠在窗沿。

    借個火。

    手腕被人托起，蘇淼順著視線望去，林野叼著煙，低頭用她手中夾著的煙點燃，隨后沉悶地了一口。

    有事？

    林野笑了笑，捻著手中的煙，確實有事，就是想讓你做我女朋友。

    蘇淼一聽便皺起了眉，她抖了抖指尖的煙灰，極沒有耐心地瞥了一眼林野。

    滾。

    林野仰頭吐出個煙圈，抱團取個暖。大家都不容易。

    白色的煙圈升騰然后在干燥的、灰塵四起的空中消散，一片旖旎的光瀉下，蘇淼透過被陽光映射的五彩斑斕的煙中，看見廁所走廊的那一側有人靜默地站在光下，看著吞云吐霧的他們。

    老天爺過分偏心，賞給天之驕子們一副美好的皮囊、聰慧的大腦，還妥帖地配上了優渥的家境。蘇淼討厭極了那樣的人，但也并不羨慕。她看著走廊那端的謝沚，陽光將兩人的視線陰陽分割，廁所繚繞的白霧，將她攏進黑暗里。

    蘇淼渾身的叛逆因子開始叫囂，她討厭老天對天之驕子的偏愛，更討厭謝沚用一種復雜的眼神望看著她。她吐了口煙，目光開始別有深意。眼波流轉間，她左手勾過林野的肩，扭動著腰貼上去，掰過他的臉，側身在林野的臉頰落下一吻，又神色迷離地盯著謝沚，挑釁般地舔了舔唇。

    霓虹色的情欲似乎在狹小的空間里泛濫。望向蘇淼的謝沚有一瞬間怔了，他不自覺地想起那日蘇淼也是同這樣掰過他的臉，吻了下來，以及那枚吻帶來的似有若無的草莓味道和溫軟的觸感。蘇淼用同樣的方式吻了別人，似乎在提醒他，又像是在羞辱他?？芍x沚只是平靜地瞥開了視線，又平靜地垂下眼眸思索著什么。

    怎么了？你不下樓開會嗎？

    謝沚驚覺抬頭，看見宋萱萱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欲言又止。他已經在這里站了太久，腦袋里所有的片段都在閃回、暫停又播放，可他還是無法理解蘇淼幾次三番的挑釁以及挑釁中帶著深深的敵意，還有心底那一閃即逝地悸動。

    嗯，走吧。

    蘇淼見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才收回視線，將手中的煙頭熄滅扔進垃圾桶里，沒意思。

    謝沚的反應沒有給蘇淼帶來任何驚喜，他就像一潭水，寒冬里結了厚厚的冰，又沉又靜，就算砸下的石子快要把湖水填平，也看不見一絲漣漪，這讓蘇淼失去了興趣。

    你怎么上一秒說著滾，下一秒就開始親我？

    順著蘇淼的視線望去，臉頰被親吻的地方還留著溫熱，林野不自覺地摸了摸。

    蘇淼漫不經心地說：就當便宜我了。

    你他媽

    此時，廣播里響起通知，整棟樓頓時涌出了在開完家長會的學生及家長，蘇淼有些心不在焉，倚在窗邊，惺忪的狐貍眼似不經意地瞟向校門口。

    校門口人來人往，蘇淼在人影幢幢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枚紅色衣角。

    那枚紅色的衣角像極了蘇清燕。

    蘇清燕來了？蘇淼瞬間立起身，輕蹙眉又舒展開。她有些不可置信，意外的驚喜砸地她懵了好一會兒，她這才反應過來，頭也不回地丟下林野奔下樓。

    那條紅裙子，是蘇清燕珍藏在箱底、若非有重要場合不會拿出來的寶貝，蘇清燕今天鄭重地穿上它，這讓蘇淼感覺像是穿越到了平行世界，夢幻如泡影般的不真實。

    蘇淼幾乎是沖進cao場的，她奔下樓時，呼嘯的風，飛揚的發，都沾染上了她的喜悅，變得熱烈生動又色彩斑斕。

    她一邊跑一邊想蘇清燕會在哪里等她？蘇清燕從來不曾關心過問她，連她在上高中幾年級，在哪個班都不知道。蘇清燕會不會找不著她？又或許蘇清燕站在cao場的哪棵樹下？

    她想著這樣的畫面：搖曳艷艷如火的紅裙，隨風揚起，那個女人笑著等她，然后對她說一句，蘇淼我來了。無以復加的期待，讓她的血液沸騰，她沉寂以久的心鮮活又熱烈地跳動起來。

    蘇淼推開人群，穿過cao場的另一半。她在尋找著那抹紅色的身影，可在這人生鼎沸中，蘇清燕卻消失地無影無蹤。

    她不明白，蘇清燕既然來了，為什么不來見她？

    那棵樹下沒有，隊伍末尾也沒有，空無一人的教室也沒有，她幾乎要把學校翻了個遍，不禁開始懷疑自己在校門看到的身影到底是不是蘇清燕。

    升旗臺上似乎有學生家長在臺上演講，步履卷起的風聲同那演講一起卷進了她的耳膜里，空曠的cao場上回蕩起悠長又低沉的男音。那人在做著最后的總結，儀式即將宣告著結束。

    此次，很高興作為謝沚的家長，代表全體學生家長，上臺致信。最后，祝十二中的學子們，金榜題名前程似錦。此致，方半羽。

    話畢，那人鞠了一躬，又鄭重地舉起話筒，十分抱歉，還有些事務，失陪了。

    蘇淼清晰地捕捉到刺耳的幾個字眼，她頓住腳步，一瞬間怔住了。方才還沸騰的血液，似乎在倒流。

    隊伍從頭至尾長的看不到頭，蘇淼無意識地向前撥開人群，一步一挪，她想要看清那個人的臉。

    方半羽這三個字太刺耳了，那是一根刺，深深地插進蘇淼還在跳動的心，她已經快要窒息了。

    蘇淼？馬偉國發現了人群開始躁動，蘇淼有些異樣，便立馬拉住她。

    蘇淼轉過身，紅著眼瞥了馬偉國一眼，甩開手，跌跌撞撞地向前，想要追上那人的身影。

    蘇淼？人群詫異著蘇淼的異樣，有人呼喊著她的名字。

    那人一身筆挺西裝，走的直且正，步子飛快。蘇淼想要看清那人的樣子，是不是同蘇清燕珍藏的照片上、葡萄藤下的那個人，有著同樣的眼睛？亦或是同名同姓的巧合？

    她希望這是巧合，但她卻預感到，她的世界正在向破敗的邊緣坍塌。

    一輛黑色轎車急剎在路邊，方半羽有些心煩意亂地解開袖扣，一身紅裙的人緊跟身后，坐上車。

    尖銳的耳鳴似將她裹挾在另一個世界里，蘇淼幾乎要驚叫出來，蘇清燕！，她喊著。

    那個紅裙在閃回的瞬間緊緊地抓住了蘇淼的心臟，就算那個人化成一掊灰塵，蘇淼也認得出，那就是蘇清燕！

    她推開人群，奔向前，校門隔開的世界車水馬龍，在蘇淼的眼中卷曲成球，黯淡褪色，唯有那紅色搖曳的裙，刺眼地觸目驚心。

    在那一刻，蘇淼眼中正在消失的色彩和蘇清燕無聲、決絕的背影，都在她耳邊你低語，告訴著她，她曾經鮮活過的世界，破碎了。

    你放開我，滾開！

    蘇淼在校門口被攔了下來，她把所有的怒意宣泄在攔下她的保安身上，她眼睛猩紅地瞪著老孫。不知為何，她鼻頭發酸，那種臨界在崩壞的恐懼，讓她害怕。

    蘇淼沒能攔下那輛黑色轎車。

    蘇清燕走了，她隨著方半羽坐上了黑色轎車，那輛車或許會通向荒唐又破敗的未知世界，可蘇清燕依舊義無反顧地去追尋了她的愛情。一次又一次地拋棄了蘇淼。

    蘇淼根本不關心他們是否會破鏡重圓，因為最后的結局不用想也知道，他們一定會重蹈覆轍。狗都改不了吃屎，更何況是曾經拋棄了蘇清燕多年的狗男人。

    可蘇清燕就是為了這么虛無縹緲的東西，放棄了她對蘇淼即將要歸位的母愛。這讓蘇淼覺得，或許母愛與親情在蘇清燕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可有可無。甚至只是一種替代品，替代她求而不得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