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芳華(5)
【地獄芳華】(5)故園秋暮 「每人分一點吧?!?/br> 范凱琳扭過頭去,輕聲招呼前面趕車的男人。路旁那些衣衫襤褸的人正掙扎 著紛紛爬起身來,枯槁皺縮的手捧著外面臟兮兮,里面卻舔得一干二凈的碗盆, 兩眼發亮地擁向她的馬車。車夫擱下馬鞭,解開身旁的布袋,伸手掏出一摞灰黃 的面餅。饑民們更加奮力地向前擠著,爭先恐后地伸出手來。他趕緊把布袋抱到 懷里,一只手高高舉起那疊餅子,「不許搶!一人一份!」他用略有點尖細的刺 耳嗓門喊叫著。 「比以前多了?!狗秳P琳側坐在蓋著篷布的箱子頂上,俯視著底下稍微恢復 秩序的人群,在心里低語著。在她的記憶里,逃荒和乞討者任何時候都沒從西維 爾消失過,不過以前,她對這些人的數量可能沒有如今這樣直觀的感受——在父 親做行政官的年代,他好歹會讓他們進城去,而不會這樣聚在城外的路邊。她細 心聆聽了一下他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可能是從西邊些的地方來的,那算是一 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不少地方年景不佳,好消息是西維爾依然還不 錯。 領到餅的逃荒者一邊擠出人群,一邊急不可耐地把東西填進嘴里,人群漸漸 散開,但還有好些依依不舍地站在車旁,伸著脖子望著袋子里余下的幾張餅,車 夫轉過身來,仰頭用瞇縫的眼睛望向她,指頭戳了戳空下去的布袋。 「給孩子多分一份?!顾Ц吡寺曇?,讓車夫和乞丐們都能聽見。 馬車沿著護城河邊的石子路,繼續顛簸著駛向城門,多雨的夏日過去還不久, 河水滿盈,同十五年前一樣青翠,她舉目凝望著對岸的城墻,石塊看上去似乎更 黯淡發黑了,雜草和藤蔓在石縫里蓬勃,好些箭垛已經坍塌了。三百年的歲月太 長,即便石頭也無法永傲風雨,在那個地獄之焰肆虐人間的世代,每個像西維爾 這樣的北地城鎮都壘起了自己城墻,但如今,地獄之門已閉,內地小城的城墻似 乎可有可無,雖然圣哲的經文上明明地記著:「魔鬼好像覓食的獅子,你永不可 掉以輕心?!沟珶o論領主還是平民,對維持這些舊時的工事大都興味寡然。 西維爾的城墻算是不錯的,父親在這的時候,立下了保護它們的規條,還組 織過幾次修繕,而在范凱琳去過的不少地方,城墻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用去建 領主的宅邸或是農戶的新房了。 車夫撥轉馬頭,駛上護城河上的吊橋,馬蹄踏過木板的篤篤聲清脆悅耳。橋 依然是以前那座,雖然看上去黑舊了不少,但還算結實,范凱琳更擔心那些生銹 的鐵鏈,是否還能把這張鋼鐵與硬木拼就的沉重板子拉動起來——它看起來已經 很久沒真正成為一座「吊」橋了。她抬起頭,不遠處的城門清晰可見,這一瞬讓 她覺得如此熟悉,又如此遙遠,紛亂的色彩從記憶的池底沸騰而起,心在胸腔里 飛快地砰砰搏動,興奮?緊張?還是傷感?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幾個穿著簡陋皮鎧的士兵在城門前值守,其中一個把他的長槍橫過來,擋在 馬車前邊,頭盔底下的那張臉擺出一付嚴肅嚇人的表情:「城主大人的命令,所 有入城的貨物都要檢查!」 「唉,果然還是得靠這破玩意呢?!管図斏系姆秳P琳鼓起腮幫子吁了口氣, 從褲兜里抽出一塊巴掌大小的薄板,俯身遞給衛兵。那是兩片包著銀邊的黑色木 板,通過鉸鏈對折在一起。衛兵有點困惑地接過那塊東西,翻來覆去地看了看才 打開它,范凱琳沒指望他能識字,他只要能認得教廷和國王的印章就行了。 但這家伙似乎比她想象的要中用一點,他有點緩慢地仔細看著那些刻在木板 上的文字,時不時抬起頭來盯著她看幾眼,像是要努力才能把這兩者聯系起來一 樣。范凱琳饒有興趣地端詳著他的表情,從困惑慢慢變成狐疑,再變成訝異,他 伸手招呼同伴一起過來看,三顆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著,最后他轉過身來,恍 然大悟似的換上蜜糖般的笑容,用不太優美但敬意十足的姿勢朝她連鞠了兩個躬: 「真是……抱歉,尊貴的小姐,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范凱琳朝他微笑了一下,伸手接過那份文牒,放回口袋里,車夫抖動韁繩, 馬兒繼續邁開步子。當馬車快要全部鉆進城門的陰影里時,她回頭望向依然瞪大 眼睛盯著她的衛兵,高聲問了一句:「圣廟還是在城東頭嗎?」 這一次,她用的是西維爾的土話。當衛兵帶著不知所措的表情向她點頭時, 她扭過頭去,抿著嘴偷笑了起來。 她理解他的心情,非常理解,如果換成她站在那個位置,她覺得自己的表現 也會差不多的——在洛瑟蘭的東西南北,在信奉尊神威瑪和他圣哲的眾多王國, 幾乎每個人都聽說過獵魔人,但當他次意識到,一個活生生的獵魔人站在自 己眼前時,每個人的表現都會差不多的。 她還記得那些故事,當她坐在壁爐邊或是躺在床上時,年老的女仆邊釘著刺 繡邊講的那些故事。許多故事里都有獵魔人,在某些故事里,他們穿著黑色的皮 衣,戴著寬沿的黑帽子,罩在長長的黑斗篷里;而在另一些故事里,他們有著蒼 白的頭發,蒼白的皮膚和在夜里發光的紅色眼睛;甚至有些故事說,他們會用小 孩的鮮血,哦,有時是處女的鮮血,或者死人的頭發烏鴉的指甲蚊子的鼻涕什么 的,來強化武器或是自己的力量……啊,管它是什么呢,反正那時候她經常被這 類的故事嚇得拿被子蒙著半張臉瑟瑟發抖,之所以只蒙半張則是因為她得在伊莫 面前顯得勇敢些,伊莫在這種時候一般會把整個身子都縮進被子里去,把腦袋埋 到她的胳肢窩底下,但當下次講故事的時候,他又會不長記性地瞪大眼睛湊過來。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但笑完之后,她覺得有點淡淡的失落——那些 日子都過去了,現在伊莫已經快要娶妻生子,而她,自己成了恐怖故事的主角。 ——和那些故事都不一樣的主角。不同的故事里有著不同的獵魔人,但從沒 有一個故事里的獵魔人,是像她現在一樣穿著和農夫一樣的襯衣和背帶褲,坐在 吱嘎作響的破馬車上的。所以她對那種困惑和訝異的表情早已經司空見慣了,而 一個cao著本地口音的獵魔人?那無疑讓這種訝異變得越發夸張和滑稽了。 她原本還有個問題要問的,但一來她想品嘗下自己揭曉答案的興奮,二來, 她有點害怕聽到和期望不同的答案,最后她作罷了。馬車已經穿過城門,西維爾 的街巷與樓閣涌入眼簾,淡淡的烤面包香味彌漫在空氣里,是進城門的路右邊第 三家店門,不用看就猜得到,她使勁吸著鼻子,想要分清那香味和十五年前有什 么差別。馬車從面包坊門前踏過時,她朝柜臺里面張望了下,老喬布還在,只是 不再戴著他的白帽子了——那時他還只是禿頂,現在已經一點頭發都沒了。而小 喬布戴上了那樣的白帽子,他看上去比小時候胖多了,鼻子和下巴都顯得圓乎乎 的,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珠一邊把剛出爐的面包碼在柜臺上,壘成一座方塔。他 抬頭瞟了一眼馬車,但無疑沒能認出她來。 「第三個路口往右拐?!顾穆曇魩е唤z孩子般的興奮和一絲向導般的驕 傲——去揭曉答案的時候到了。 「圣廟的牧師還是柯爾特嗎?」還沒望見西維爾城墻的時候,她就急著想要 了解這個問題。在影響她生命的人里,除開父母以外,排最前的也許就是柯爾特 了。她曾經思考過許多次——如果她不是在西維爾長大,如果她從小認識的牧師 不是柯爾特,而是個和她見過的絕大多數一樣的家伙,她覺得自己一定不會走上 侍奉威瑪的道路,更不會成為獵魔人的。 馬車拐了彎,沿著有點幽暗的街道往東走。圣職者每到一城,應當先拜謁圣 廟與牧者,這是尊神威瑪訂立千年的規條,許多時候,這條律法讓范凱琳覺得頭 疼,她不喜歡那些拉拉雜雜的繁文縟節,不喜歡那些老頭兒們比老鷹更犀利的挑 刺眼光,更不喜歡料不準什么時候就爆發出來的教義爭論——圣哲迦穆蘭三百年 前行走人間的時候,詆毀他的人就已數不勝數,即便他最終獻身殉道,將洛瑟蘭 從地獄的災厄下救贖,時至今日,依然有許多人拒絕信奉他的教誨,光是這項分 歧就帶來了夠多的爭斗甚至流血,而在新教與老教的范疇之下,還有著無以計數 的紛繁派別,雖然尼西亞會議勉強維持了教廷的一統,但……你沒法堵住每個信 徒的嘴讓他們不吵架的。 柯爾特是個例外。牧師常被比作嚴父,但柯爾特更像是一位長兄,從年紀或 是性情上來說都是如此。和那些古板的家伙不一樣,他看起來永遠朝氣蓬勃,帶 著清朗的笑,他不會糾纏于那些繁復的規條,只在乎能否給別人帶去歡樂。雖然 經書上記著:「牧養靈魂的,可以收取奉養rou身之物?!沟坪鯊臎]用過這項 權力,他自己種地,養牲口,把多余的送給窮人——那是他最看重的事,他花了 許多的時間和窮人在一起,同他們一起干活,一起談笑,帶他們唱詩,教他們識 字。他也極少露出嚴厲,尤其是對孩子,他的妻子一直沒能給他生孩子,但他對 每個孩子都很好,在范凱琳的記憶里,他曾經許多次笑呵呵地在父親面前表揚她, 為她那些頑皮的惡行開脫……就像經書里使徒帕勞所說的那樣:「我活著就是圣 哲活著」,那時候,年幼的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圣哲在世的時候,一定就是像柯 爾特這個樣子的。 石片鋪就的街道向前延伸,范凱琳不停地四下張望著?!戈┪?,」她俯下身 去,拍拍前面的車夫,另一只手指著前頭:「西維爾最好的酒鋪就在前邊往左拐 的巷子里,等事情完了以后一定帶你去見識下?!?/br> 車夫布滿粗短胡渣的瘦削臉頰堆起了褶子,故意夸張地咂巴著嘴:「哈,那 我可真等不及了?!?/br> 但等得更久的人是她,十五年,她許多次在夢里回來過,她熟悉這里的每一 條巷子,每一個店面:瑪麗安的糖果店在下一個路口往北,蘇菲的裁縫鋪在前面 一點的右邊,老甘達爾住在酒店的閣樓上,每天早上挑著他的剃頭攤出門,但他 現在八成不在了……這個念頭讓她好像突然醒悟過來,是啊,不在了,許多東西 都不在了,那個歲月遠方的西維爾仍然還在她的腦海深處,但眼前的這個,已經 不再一樣了。 戛西并不是此行唯一的隨從,她的隊伍有十多人,他們在城外扎營了。她不 想引人注目——隱蔽而低調是獵魔人的行事作風,所以他們絕不會像故事里說的 那樣,有著一副一眼就能認出來的裝束——當然,她的確有另一套行頭,一套更 適合打架的行頭,它們現在正躺在屁股底下的大箱子里。許多事情,在野外的營 地里說或是做,比在人多眼雜的市鎮里要方便得多。而且,她也不希望在拜訪每 位故人的時候,都帶著一群容易惹麻煩的隨從。 不過也有些東西是這身農婦似的裝束掩藏不住的:亮金色的頭發,光滑的皮 膚,精致而棱角分明的五官,這一切都和身上的粗陋衣服顯得有點格格不入,明 眼人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看出她的貴族血統。所以許多時候,這身裝束與其說是 為了隱蔽行蹤,倒不如說是一種習慣,一種態度——那也許也是柯爾特教給她的 吧。 馬車爬上一段上坡路,圣廟的尖頂就在前方了。 早秋的院子依然翠綠,空氣里飄蕩著茉莉和丹桂的香味兒,紅色或黃色的果 實點綴在枝葉之間,她走過鋪著石板的前庭,繞過大殿,輕輕走近那個彎腰鋤土 的瘦削身影,她停下腳步,最后一次確認自己的記憶和判斷,然后叫出了那個許 多年沒叫過的名字。 「柯爾特先生?」 男人倉促地轉過身來,他依然留著半寸長的短發,但發色已經變得斑白,不 算深的皺紋縱橫在清瘦的臉上,他朝兩位不請自來的訪客走過來,凹陷的眼眶里 帶著些許迷惑,但突然,他的眼睛睜大了,手里的鋤頭落在了地上。 「你是……凱莉?」 「哈哈,好多年沒人這么叫過我了?!顾箘诺匚⑿χ?,不想讓發酸的鼻子 破壞重逢的喜悅。 「喔!小調皮鬼現在變成淑女啦!」牧師咧開嘴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顯得 更深了:「感謝威瑪,能在有生之年再見到你……霍,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 樣!」 她撲上去抱住他,把淌出來的眼淚偷偷擦在他的衣服上。過去,她捅了簍子 的時候也經常這么干,躲在柯爾特身后,抓著他的衣角,戰戰兢兢地偷瞄著怒不 可遏的老爸。那時候,她只夠得到他的腰間,但當她次把臉頰貼在他的胸膛 上時,那種溫暖和安全的感覺似乎從來未曾改變。 牧師倒是有點尷尬起來,輕拍著她的肩膀:「好啦好啦,好姑娘,走,去屋 里坐著再聊?!?/br> 柯爾特的住處是大殿的偏房,兩間不大的屋子,油燈把墻壁和天花板熏上了 一層黃黑色,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收拾得干凈整潔,他們在桌邊坐下,柯爾特拎 著水壺把三個陶碗里倒上清水:「說說吧,卡莉,是什么風兒把你吹回來了?」 「我現在是效命教廷的獵魔人?!?/br> 柯爾特的臉上寫滿欣喜,卻并沒像她預計的一樣驚訝:「知道嗎?感謝威瑪, 我早就料想你會成為圣職者的,我還在祈禱的時候提過許多次呢……現在我終于 知道,他垂聽了我的呼求?!?/br> 「您早就料到了?為什么?」 「因為許多事情,比如……還記得嗎?你偷過家里的錢給了瑞秋?」 「記得,那時候我還跑到您這來躲打呢?!狗秳P琳的臉頰紅了起來:「不過, 偷竊不是違背誡命的事嗎?」 「不?!鼓翈熚⑿χ鴵u搖頭:「經上不是有說么,憐憫勝于獻祭;圣哲還說 過,善事行在我最小的弟兄身上,就是行在神身上。偷竊雖然不好,但你是為了 助人而做的,威瑪會記念你的心?!?/br> 「哈,柯爾特先生,這就是我喜歡您的原因?!顾裨S多年前那個受表揚的 孩子一樣笑了起來:「您不像其他的祭司一樣,總是啊,你這樣是犯罪! 啊,你那樣是要受罰的!??!威瑪會管教你的!」她歪著頭,聳了聳肩 膀。 「喔,你這樣說可不太對,我并不是不指責罪行,那樣的話就是縱容了?!?/br> 牧師把胳膊撐在桌上,繼續微笑著:「我只是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錯失就忽視 他好的一面?!?/br> 「嗯!對,就是您說的這樣……其實,我也一直在努力這樣做呢?!?/br> 「感謝威瑪,我覺得一個圣職者理當如此,不過,獵魔人也許更關注邪惡多 一些?」他給戛西的杯子里添了點水:「話說回來,這次的事情真是挺鬧騰的, 整個城里都人心惶惶,我也聽說領主寫信請了獵魔人來,不過……實在沒想到居 然會是你?!?/br> 「對教廷來說,派我來是最合適的吧?!?/br> 「凡事皆有神的美意,我覺得,是威瑪差遣你回來的——既然他帶領你來了, 也一定會帶領你成就他的旨意的?!?/br> 「但愿如您所說……對了,師母出門了嗎?」 「她已經安睡主懷,」他扭頭望了望窗外,笑容依然還在,但看起來卻不那 么自然:「好幾年了?!?/br> 那一刻范凱琳覺得自己的心猛烈地抽動起來,像要掙脫什么壓在上面的東西。 為什么?為什么柯爾特這樣的人,沒有得到尊神該有的賜福?為什么最后連唯一 陪伴他的人也要奪去?她呆呆地凝視著他灰白的鬢角——柯爾特老了,雖然只比 她大十幾歲,但他真的已經老了,更糟糕的是,他還得一個人這樣孤零零地老下 去,想到這個,那種撲面而來的涼意讓她覺得像要窒息。 「抱歉,我沒想到……」 「沒什么?!顾剡^頭來,朝她笑了笑:「能脫離世界的纏累歸回威瑪,是 件好事,我遲早也要往她那兒去的?!?/br> 接下來的談話因為這個而變得壓抑起來了,他們稍微聊了聊西維爾這些年的 情況,范凱琳小心地不去談論關于柯爾特自己的事情,她害怕再觸碰到什么令人 不快的東西——不論對她自己還是對柯爾特。 臨行前,她把一小袋金幣留在了柯爾特的桌上,但柯爾特很快發現了那個, 他氣喘噓噓地追出來,把袋子塞回到她手里:「謝謝你的好意,凱莉,愿威瑪賜 福于你。但我并不缺什么,他的恩典夠我用的,把這個留給更需要的人吧?!?/br> 她嘆了口氣,拎著口袋轉過身去,小跑著穿過前院和圣所的門廊,把錢幣倒 進祭壇前的捐款箱里,回頭朝有點無奈的牧師微笑著:「讓威瑪來決定吧,再說, 你也比我更清楚誰需要幫助?!?/br> 在圣廟的院門前,他們再一次揮手道別,她輕巧地翻上馬車,揚了揚手: 「右邊走,我還有位朋友要拜訪一下?!?/br> ——她還記得卡婭家的老房子,就在北門旁邊的城墻下,挨著織布工場,空 氣里總是飄著棉絨和染料的氣味,以及車馬的嘈雜聲,多數時候又熱又潮濕,但 她喜歡那兒,尤其喜歡卡婭母親做的甜點,她能用麥芽和碎玉米變出nongnong的糖漿 ——每年只做一小罐,因為糧食總是寶貴。但在烙餅或是面包里摻上一點兒,再 加上噴香的花生醬,每次都能讓她口水直流。 當然,她更喜歡的是和卡婭一起瘋上瘋下。她四歲時跟著父親來到西維爾, 卡婭是她在這兒認識的個朋友,到她十二歲離開時,她們已經一起鉆遍了西 維爾的城里城外。如果要從父親的行政官生涯找出什么劣跡的話,那就是她這個 不讓人省心的女兒了——她從來不是個乖巧的孩子,沒有一點和血統相稱的優雅 端莊,甚至比許多男孩更淘氣、更喜歡惡作劇。隔三差五就會有憤怒的受害者到 父親的官邸告發她的種種劣跡:驚嚇老喬布的鴨子,讓它們在窩里來回踩踏弄爛 了所有的蛋;爬上皮革店的屋頂,用魚竿釣隔壁院子里的香腸;用自制的水槍隔 著墻把桑葚汁噴進絲綢店的院子里;把湯普森扔到格萊姆家門口,在格萊姆太太 反應過來之前它像閃電一樣叼走了旺吉……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事兒都是她干的, 但她總是喜歡把伙伴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她是行政官的女兒,別人沒法拿她 怎么樣。不過,考慮到還有不少損失輕微的受害者沒好意思特地登門來告狀,所 以總數量大體上還是合乎實際的。 在很大一部分的杰作里,卡婭都扮演了她的幫兇,她們總是形影不離,包括 到城外的那些山嶺和叢林里探險的時候也是。她也不會忘記安緹,安緹只比她大 三歲,卻顯得比她的年齡成熟許多,她的父母都不在了,雖然她熱愛加入她們的 隊伍,不過她很多時候要幫姑媽干活。而她最不能忘記的是,當她的腳被水草纏 在夏日的河底,在恐懼里驚慌地掙扎時,有只手抓住了她,那是安緹,她遞來了 一支能伸到水面上呼吸的麥稈,又往水底下鉆了四五次才解開她的腿。還有尖耳 朵肖恩、胖子杜比、紅發格里爾……她記得那每一張紅撲撲又臟兮兮的臉。對了, 還有湯普森,它是只貓,一只大貓,比一些狗兒還大,作為整座城里最優雅的獵 手與竊賊,它從不失手。范凱琳喜歡看它捕獵,那閃電般的身姿總會讓她不由自 主地興奮,而古怪的是,大貓也喜歡和她打交道,讓她抱著去實施那些血腥的壞 點子——很久以后,她想明白了:從骨子里,她們的秉性是一樣的。 父親對她光火卻又無奈,他無數次地說教、斥責,甚至動用暴力,但都沒法 從根本上阻止范凱琳的搗蛋愛好,后來他或許是失去信心了,很少再大發雷霆, 但他們的關系也變得冷淡起來。那時候,范凱琳覺得,在父親眼中,她就是家族 的恥辱,如果能給他回到過去的機會,他一定會選擇不要讓這個混蛋降生的。 所以她才格外喜歡卡婭的家,雖然那兒簡陋又濕熱,但卡婭的父母似乎從不 對兒女多加苛責,也不介意他們的淘氣,他們總是滿臉笑容地看著孩子們嬉鬧, 而不會像父親一樣常常冰冷而嚴肅——范凱琳并不討厭父親,他是個正直而可敬 的人,但他總是帶著一種令人拘謹壓抑的氣氛,讓她一見面就像嘴唇被縫住了一 樣吐不出詞來。 這樣的情形在她十四歲時開始發生改變。當政敵的刺客潛入城堡時,她殺了 他,用一把十字弓,讓他仆倒在父親的臥房里。也許就是從那一夜開始,在他難 得的驚愕表情后面,父親開始醒悟到,如果有朝一日,需要有一個人來用武力維 護斯特恩家族的榮譽與利益,那只能是這個讓他不省心的女兒——赫洛天生體弱, 巴特利熱心于經商,伊莫年事尚幼,倒是看起來纖瘦的范凱琳,比男孩們更像是 個戰士。 自那以后,她有了專門的格斗教練,再后來她進入了軍事學校,和男人們一 樣穿著鎧甲在烈日下揮砍,在蠻力上她沒法和那些壯漢們相比,但她的射術和戰 斗技巧都相當出色。而隨著年紀與身高的增長,她的頑劣習氣也褪去了許多,變 得像個真正的軍人。她喜歡父親看著她曬得發黑的臉龐時那份奇怪的表情,有憐 愛,也有嘉許,還有一絲兒無奈,他刻意把這些都掩蓋在冷峻的臉孔下面,卻又 沒法藏住。當她還給他一個露出牙齒的笑時,那感覺有幾分像兒時惡作劇之后的 興奮——只是沒有玩伴來分享她的喜悅。自從父親返回家鄉繼承封地與爵位,她 一直以為自己再也回不到西維爾了,那兒的山與水,街道與城墻,還有糊著草末 和泥灰的稚氣笑臉,只留在她的夢里。 但她終究還是回來了,為了未曾料到的緣由,只是她變了許多,西維爾也變 了許多。她問過柯爾特了,卡婭早已經出嫁,不再住在那座她所熟悉的小房子, 她現在的住處在城東北角,離圣廟不算遠。馬車沿著街道朝北馳去,居民區百味 混雜的骯臟氣息在空氣里愈來愈濃厚,夏季的炎熱尚未褪去,倒在街邊和水溝里 的穢物很快腐敗,大多數城鎮都籠罩在這樣臭氣里,而西維爾的條件算得上是優 越,父親在的那些年一直在修建下水道,只是到他離開時,這項工程也還只能惠 及城市的一部分,但它足以改變西維爾的格局,在之后的年日里,富人和商鋪朝 有下水道的街區慢慢遷移著,仍然留在臟臭中的基本都是平民們的陋室。 卡婭的房子并不難找,柯爾特說門前種著花的就是了,她沒費什么工夫就注 意到了那些花兒,它們擠在路邊一小綹狹窄的泥地里,小小的白色和黃色點綴在 繁茂的葉子間,只是普通的野花,但在灰暗單調的街道上卻分外顯眼。她輕敲著 那扇畫滿笨拙好笑的小人兒的門,里邊響起了急匆匆的腳步聲,開門的是個七八 歲的男孩,一邊吸著鼻涕,一邊仰著臉疑惑地望著她,緊接著女主人也跑了過來, 她的眼神猶豫了幾秒,但馬上她就發瘋似地撲上來,緊緊摟住她的脖子,一個勁 地親著她的臉頰?!竸P莉!凱莉!凱莉回來啦!」她邊蹦跳邊高聲嚷嚷著,差點 要把她推倒在地上。 這回的會晤比在圣廟里要輕松多了,卡婭的丈夫是個鞋匠,眼下去了鋪子里, 他們在城外還有塊地,相比許多人,他們的日子還不錯。三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喊 叫著在屋里屋外追趕打鬧,范凱琳饒有興趣地望著他們:「卡婭,還記得嗎?那 時候我們就是這幅樣子?!?/br> 「嗯!」女主人使勁點了點頭:「恐怕比他們還要調皮呢,尤其是你!」她 伸出手指,故意擺出一副教育孩子的嚴肅表情,但立刻就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了。 她們聊了許多事情,關于那些曾經熟悉的人,那些帶來過歡樂或驚奇的故事, 十五年過去,懵懂無憂的孩子們都已各有家室,有的已經一朝騰達,也有的日子 窘迫。但最遺憾的是沒有安緹的消息,她嫁去了外地,再后來她姑父一家也搬走 了,再也沒有過她的音信。湯普森也已經很久沒見了,十五年對一只貓來說也許 是長了點,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它也不算銷聲匿跡,因為現在城里還有好幾只和 它模樣差不離的野貓,只是全都沒有它那么大。 卡婭也變了不少,不僅僅是從孩子變成大人——雖然她們都是二十七歲,但 卡婭看上去比她要顯老許多,過去纖瘦的身子已經發了福,黝黑的臉上也有了細 微的皺紋。那讓她突然意識到,雖然坐在一張桌前,但她們的世界依然相隔遙遙。 不過還有一樣事情讓她覺得寬慰:她們的手上都有繭子,卡婭的來自農具,而她 的來自刀槍與弓弩。那標示著她和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小姐終究是不一樣的,雖 然生在貴族之家,但她似乎永遠也融不進貴族們的那個圈子。她覺得自己渴望的, 也許是湯普森那樣的生活,浪跡天涯,無拘無束,永遠不用在意權位與名利—— 那也算是她選擇離開舒適的庭院,成為獵魔人的緣由之一吧。 道別之前,她從衣服里襯里掏出了一把銀色的發梳:「我記得你喜歡這個的, 那時候,看到瑪琳戴這個的時候,你的眼珠子都快飛出來啦?!顾珠_嘴笑著, 把發梳湊到卡婭眼前,像在炫耀她從護城河里撈起來的大魚一樣:「上面的花兒 是我親手打的,練了好久呢?!?/br> 她繞到一臉興奮和驚奇的玩伴身后,把那枚發梳別在她有點干枯的頭發里, 退后了幾步,仔細端詳了一下,微笑著拍著手:「嗯!漂亮極啦,和你很配!」 在門口她們再一次擁抱親吻,她還依次親了親湊過來向她說再會的三個小鬼。 「替我向你丈夫問好。事情完了之后,我們再好好聚一聚?!?/br> 她轉身跳上馬車,隨意地打了個響指:「好了,該做討厭的……正事了?!?/br> *** ?。 。 。?/br> 當她坐在男爵的會議廳里時,已經是午飯后了。午宴頗為豐盛,但她沒吃多 少,口味清淡也算是圣職者的習慣之一,何況在城門外遍布饑民的時刻大吃大喝 也讓她覺得不太自在。眼下,胖乎乎的波利——巴斯克魯澤男爵,西維爾城之主 ——正歪著身子坐在她正對面的寬厚椅子上,座位繞著大廳中央的圓地毯圍成一 圈,男爵那邊坐著西維爾城的行政官、治安官、商會代表,男爵的管家和衛隊長, 以及幾個范凱琳沒能記清楚的角色,他們正用一種審慎而狐疑的眼神打量著她的 隨從們,她已經很熟悉這種眼神了——以她這支隊伍的形象,如果說他們是攔路 剪草的匪幫,絕對比說他們是效命教廷的修士更能讓人相信。 男爵用一只胖胳膊撐著臉頰,倚在扶手上,等著所有人都到齊。他能繼承爵 位倒是在范凱琳的意料之外,她原本一直以為新男爵會是波利哥哥的,在她的印 象里他比波利要精明不少??上靶┠瓴∷懒?,剛才在飯桌上波利已經表達了 一番哀思,她倒是不懷疑這件事情的真確性,波利雖然不算聰明,但也算不上惡 毒,為了繼承權而害死兄長之類的事,在貴族們的骯臟歷史里雖然不少,但她覺 得波利應該沒那種心思。 等最后一位賓客匆匆入座,男爵坐正身子,咳嗽了一下:「好了各位,剛才 午宴的時候都已經介紹過,我們也不再啰嗦了,斯特恩小姐也不喜歡。直接說正 題吧,各位應該都知道召集你們是為啥了,那些萬惡的可怕謀殺!喏,大前天又 有一起,再這樣下去西維爾的老百姓全都要四散逃難了……萬幸的是斯特恩小姐 來得及時,各位把有關的事情都說說吧?!顾慌缘闹伟补贀P了揚手:「你先 來吧,席羅德先生?!?/br> 額上有道傷疤的中年人站了起來,分別朝男爵和獵魔人微微鞠躬,坐回他的 椅子上開始陳說: 「是從年初的時候開始的……」 范凱琳仔細聆聽他的每一句話,她的書記員路德則在紙上飛快地舞著筆。席 羅德給她的印象不錯,言辭的條理和細節都很清楚,無疑是個辦事干練的角色, 但她也聽得出他的沮喪無奈之情——半年多里一共十三人遇害,場面血腥可怖, 尸體支離破碎,整個城市都在恐慌之中,平民不斷逃離,而他完全無能為力。 治安官匯報完最后一件案情,再一次向城主和賓客致意,靠在椅背上恢復沉 默。接著輪到其他人,行政官說了些對案情的猜測,衛隊長補充了幾項他覺得值 得注意的情節。其余的話都不太有價值了,大都是痛陳案件帶來的損失,情緒豐 富地描繪受害人的慘狀,央求一定要盡快查明真相,以及一些奉承斯特恩家的廢 話之類,一開始他們還保持著秩序,但后來就變成七嘴八舌的喧嘩,范凱琳在座 位上微微皺著眉,祈禱著威瑪能讓他們快點消停下來。 最后波利的拍手聲終結了嘈雜,現在許多雙眼睛都望向范凱琳,期望從她那 里得到能讓人放心的答案。 她站起身來,禮節性地微笑了一下:「容我代表我的隊伍和威瑪的教會,感 謝波利大人的盛情和諸君的信賴。根據各位所說的情形來看,此事有很大可能與 惡魔相關,但最終結論仍要實地查看過才能知曉。各位不要太過憂心,比這更糟 糕更棘手的我也處理過,威瑪在上,他必鑒明隱秘之事,眷顧無辜之人,而我的 職責亦在于此。我們會傾盡所能,盡快給各位一個滿意的交代?!顾蛑伟补伲?/br> 「席羅德先生,請把在座各位的住址給我一份,有需要的時候我再登門拜訪。我 們先回營地作些準備,正式調查從明天一早開始,我會去警局找您的。還有,伊 卜林先生,我需要一份城市地圖,改天去您的公所拿?!?/br> 男爵朝治安官點頭:「這段時間你就聽從斯特恩小姐的安排吧?!顾崎_椅 子站起身來:「感謝斯特恩小姐,感謝各位的支持,愿威瑪護佑。沒其他事的話, 散會?!?/br> 范凱琳立在門邊,目送賓客們一個個離去。斯特恩小姐?其實這個稱呼并不 完全正確。她已經出嫁過了,在十九歲的時候,作為一項政治聯姻許配給巴塔赫 家的四子,但婚禮后的第二周,倒霉的巴塔赫公爵就因為涉嫌通敵而被查處,這 讓父親惱怒萬分,但他仍然當機立斷地和他撇清了一切關系,派士兵連夜把女兒 接回了家。她朝雪上加霜的夫君表達了十二萬分的悲痛和遺憾,心里卻已經巴不 得跳起來向威瑪高唱贊歌了,事實上她對那個裝腔作勢的家伙一點好感都沒有。 雖然頂著離異女人的名頭,但不論她的容貌還是斯特恩家的權位,都足夠吸 引絡繹不絕的求親者。自然,她把他們全推卻了,而有了上一次的糟糕事實,父 親也沒法再采取什么強硬態度。那段時間她沉浸在重獲自由的喜悅里,但沒多久, 失落與迷惘便如藤蔓滋生開來。一年多以后,黑袍主教尤利西斯造訪府第,在晚 宴間,她提出了那個讓在座人大吃一驚的請求:加入威瑪之手,成為一名獵魔人 ——地獄之門關閉已三百年,惡魔的威脅卻未消逝,許多惡魔沒能返回地獄,而 且地獄的力量仍能透過靈魂與巫術影響人間,圣哲在生之時便已預見,他親自組 建威瑪之手,在他逝去后抗爭地獄的污穢,直至今日。 黑夜之旅由此而始,她的隊伍可謂獨一無二,那并非她本意,當在迦穆蘭之 堡的課程和跟隨導師的實習期都已結束,分給她的是一支由軍隊中的問題角色組 成的隊伍。她知道那是父親的授意,他希望她知難而退,回到自己身旁。 而現在,她站在男爵議事廳的門口,雙臂抱在胸前,掃視著那些粗獷乃至帶 點猙獰的臉龐,她的聲音清脆鏗鏘:「列隊!妖怪們等著我們呢!」 *** ?。 。 。?/br> 范凱琳戴著口罩和軟皮手套,蹲在地上輕輕翻弄著那具開膛破肚的死尸。那 就是男爵所說的大前天案件的受害者,也是唯一尚未下葬的一具。秋暑之下,尸 體已經開始腫脹腐敗,惡臭充滿了整個屋子。那是個住在自己小房子里的老單身 漢,脖子被扭斷了,腦袋軟趴趴地歪在一邊,半張臉已經完全稀爛,露出底下的 森森白骨,剩下的半張臉上則殘存著驚恐和絕望的神情。尸身上下到處是被撕咬 得七零八落的血rou和衣物,肚皮被掀在兩邊,大部分的內臟都不知所蹤。布滿黃 牙的嘴依然是張著的,卻沒有任何人聽到過他的喊叫。這是所有案件的共性,無 聲無息,左鄰右舍全不知情,甚至有個商人在自己的臥房被害,他的仆人就睡在 隔壁,卻到次日早上才發現。而且找不到兇手的任何痕跡,門窗乃至煙囪都沒有 被破壞的跡象,也沒有連向室外的血跡,就像是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一樣。 「你怎么看?」她用手指掏弄著死尸大腿上被撕開的長長裂口,一邊問身邊 穿白袍的男人——本杰明,她的隨行醫師,以前是個軍醫,被指控在手術中謀害 傷員,雖然沒有確證,但加上多次在斗毆中傷人,于是就被派到她這來了。 「咬痕和人類的齒形吻合?!?/br> 「嗯,人類……或者曾經是人類?!顾晕Ⅻc了點頭 「兇手力量巨大?!顾噶酥笖嗟舻牟鳖i:「基本沒有反抗?!?/br> 房間里的確沒有多少打斗的痕跡,可憐的家伙應該是從睡夢中驚醒,想要奪 路而逃,然后死在了床邊。范凱琳站起身來,仰頭在屋子里上下打量了一圈,輕 輕吸著鼻子:「還有什么異樣嗎?」 醫官也跟著吸了吸鼻子:「的確有點不正常,尸體的外觀和氣味對不上,好 像……不止死掉三天的味道?!?/br> 「嗯……很好,麻煩采集下樣本吧,醫生?!?/br> 本杰明從他的皮箱里掏出了瓷勺和吸管,開始從死尸手臂上的牙印里擠出液 體,裝進小玻璃瓶里。范凱琳轉向一旁的治安官:「席羅德先生,墓地還是在西 郊嗎?」 「啊,是,但也不全在那……您要親自去送死者下葬嗎?」 「不?!顾笭栆恍Γ骸肝倚枰獧z查城市周圍所有的墳地?!?/br> 接下來兩天的工作重點都是這個,由席羅德帶路,逐一檢視城外所有的墳墓, 包括兩個集中的墓地,還有根據戶籍官的資料所找到的每個散葬點。根據先前尸 檢的情況,小隊成員基本上公認殺手是某種尸鬼——用惡魔邪術復活死尸所制造 的怪物,而他們期望找到尸體的來源。案件的疑點非常之多,但眼下只有先從這 條線索入手了。當然,即使尸鬼的確存在,那也只是嘍啰,必定有個幕后的主使 者復活和cao縱了它們。而來去無痕的情況讓范凱琳尤為擔心,尸鬼自己絕對做不 到這樣,一定還有什么東西參與了謀殺,能完成這詭秘的行動,它要么詭詐非凡, 要么擁有可怕的法術,或者……二者兼備。 然而檢查的結果令人失望,絕大部分墳墓都完好無損,除了極少幾座被盜墓 者挖開,但其中的尸體都還在。小隊討論了尸鬼來自更遠地域的可能性,范凱琳 覺得這種可能并不大,因為在已知的記錄里,長途跋涉的尸鬼自地獄之門關閉以 后就再沒有過。但總而言之,偵查無奈地失去了頭緒,在營地里召開會議商討之 后,范凱琳把調查方向轉向了兇手的蹤跡方面。而這一次,她有所斬獲:在案發 地附近的下水道里,他們發現了些許血跡。 小隊和男爵的士兵旋即對整個城市下水道展開了搜查,在好些地方都找到了 殘存的血跡。范凱琳現在能大致推斷出事件的輪廓:有某種魔物和尸鬼一同從下 水道進入城市,來到挑選好的謀殺地附近,用法術把尸鬼送進室內,殘殺受害人 后再用法術離開。在迦穆蘭堡的典籍里,她有看到過關于這類法術的記載,在大 災難時代,甚至有過整支軍隊的傳送,但這次,謀殺案中的施法者看起來能力有 限,沒法穿過太遠的距離,因此必須先通過下水道接近作案地點才行——當然, 這一切都只是猜測,但算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種猜測。 接下來他們檢查了下水道通向城外的出口,但意義不大,水流日復一日地匯 入護城河,最終與黑杉河相通,要從漫長而雜草叢生的河岸上找到有用的線索是 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于是,第二條路也斷了。 「我說,隊長小姐,您確定尸鬼真的不會走遠路?」在夜間的例會上,參謀 官胡林再次提到這個疑問。 「按照目前的理論,它們沒法離開墳墓太遠,除非我們遇到了幾百年沒有過 的新品種?!?/br> 「嘿,其實我并不是質疑您,我的意思是……如果您的說法是對的,那也許 還有一種可能?!?/br> 「嗯?」她用眼神示意他說下去。 「也許還有別的墳墓存在,但席羅德不知道,或者……他故意裝作不知道?!?/br> 「的確不能排除這種可能?!顾p揉著下巴思索了幾秒:「也許,我應該考 慮下從非官方的途徑搜集下情報?」 「得是個熟悉城郊又信得過的人才行?!顾谛睦镅a充說。 當她敲響卡婭家的門時,已經是深夜了,窗口亮起了燈光,里面傳來卡婭有 點怯生生的聲音:「是誰?」 「我,凱莉?!?/br> 門開了,卡婭舉著風燈站在門口,她喘了口氣:「喔,可把我嚇壞了,我還 以為那些怪物找上門來了?!?/br> 「你這應該很安全,它們通過下水道行動,你丈夫選了個好地方蓋房子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