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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會兒,然后踮起腳尖,竭力伸長手臂,想去摸仙女手里捧的仙桃??上麄€子太矮,再怎么用力也夠不到。 程宗揚本來心里有事,但看著屏風后面那童子天真爛漫的模樣,禁不住笑了一聲。 聽到笑聲,童子停下手,接著那個矮小的影子慢慢挪到屏風邊緣,小心伸頭往殿內張望。 天子至今尚無子嗣,這小家伙顯然不會是皇子。只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一個人在宮里亂跑,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程宗揚露出一副親切的笑容,緊接著,他的笑容僵在臉上,背后的汗毛幾乎豎了起來。 那童子從屏風邊緣露出來的面孔,赫然是一張皺巴巴的馬臉,扭曲的五官看不出有多大年紀。他眉毛畫成兩個紅色的墨團,鼻子又圓又大,下巴奇寬,肥厚的嘴唇間露出兩顆八字形的門牙,頭發扎了一個童子式的丫角,身上穿著五色的彩衣,手臂和雙腿短小無比,那模樣活脫脫就是個怪物。 程宗揚驚出一身冷汗,一手閃電般伸入懷中,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把匕首留在家里。傳說深宮古殿易出精魅,沒想到今日讓自己撞上了。他展臂抓住面前的長幾,暗道這妖怪要敢過來,自己就跟他拼了。 那怪物開口道:“你是誰?” 程宗揚喝道:“你是誰!” “你為什么在這里?” 程宗揚道:“你為什么在這里!” 怪物拍手笑道:“真好玩!” 程宗揚道:“有什么好玩的?” 怪物應聲道:“有什么好玩的?” 程宗揚一怔,才發現他在學自己說話,連口氣都模仿得維妙維肖。 “你是什么怪物?” “我是宮里的常侍郎!” “我在對一個三尺高的怪物說話?!?/br> “我在對一個七尺高的怪物說話?!?/br> 程宗揚深深吸了口氣,然后開口道:“正宗好侏儒正宗小怪物還是熟悉的面孔還是古怪的聲音正宗小怪物天然不刺激本屆漢宮侏儒大賽由小怪物集團特約播出我們面前的小侏儒即將踏上神奇的怪物之旅歡迎投票支持參與節目互動贏取小怪物集團提供的豐厚禮品!” 殿內安靜下來,面前的小怪物張口結舌,半晌才道:“你娘!” 程宗揚已經認出這小怪物其實是一個先天發育不全的侏儒,作為宮中蓄養的俳優弄臣,供天子取樂。見他發怒,程宗揚只覺得好笑,笑吟吟道:“怎么不學了?” 那侏儒拍著幾案,頭上的丫角一晃一晃,怒道:“你會不會玩???” “玩什么?” “我這么矮,腸子也短,一口氣能說那么多話嗎?” 程宗揚笑道:“等你學會再說吧?!?/br> 侏儒趕緊道:“等你學會再說吧?!?/br> 程宗揚索性閉嘴,侏儒還不罷休,氣鼓鼓地纏住他,一個勁道:“再來!再來!再來!” 那侏儒倒也不見得有什么惡意,但像塊牛皮糖一樣吵鬧不已,讓程宗揚也不禁頭大。 糾纏間,殿外那名身材頎長的男子執戟進來,先驚奇地“咦”了一聲,然后對那侏儒道:“你怎么還在這里?” 侏儒仰臉看著他,黑豆一樣的眼睛眨巴幾下,“怎么了?” “你還不知道吧?”執戟男子神情嚴肅地對那侏儒說道:“天子剛才說了,如今宮中用度吃緊,你們這些侏儒耕田比不上農夫,讓你們當官又不會治民,從軍又不懂兵事,一點用處都沒有,與其白白浪費衣服糧食,不如把你們這些侏儒全都殺光!” 那侏儒見他說得認真,嚇得張大嘴巴,然后放聲大哭。 “蠢貨!”男子訓斥道:“你對我哭有什么用?還不趕快去找天子請罪!” 侏儒哭哭啼啼往宮里跑去,只不過他腿太短,跑著還沒有常人走路快。 程宗揚松了口氣,對這個替自己解圍的男子頗有好感,笑道:“敝姓程,忝居大行令一職,敢問先生貴姓?” 男子抱著戟靠在柱子上,懶洋洋道:“復姓東方,東方曼倩?!?/br> 程宗揚眼睛亮了起來。先遇到班超,又遇到這位名垂后世的執戟郎,剛入宮半日,就給了自己兩個驚喜,看來漢宮被埋沒的人才還真不少。 “原來是東方先生,久聞大名!” 東方曼倩不以為然地說道:“不過是殿外執戟的無名小卒,何來大名?我看你方才應付那矮子的手段,也非是滿腹膏腴的庸人,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明日相忘于江湖,何必大言相欺?” “先生詼諧多智,聲名在外,我可是久仰得很了?!?/br> “久仰什么?” 程宗揚笑道:“世間英雄輩出,以先生之能,堪稱滑稽之雄,” “滑稽之雄?”東方曼倩大笑道:“不意今日遇一知己!” 說話間,一名小黃門奔進來,對東方曼倩尖聲道:“又是你這個狂人!方才是你嚇唬的孟舍人?” 東方曼倩精神一振,“可是天子召見于我?” 小黃門沒好氣地說道:“做夢去吧!外面送來新釀的貢酒,天子正在嘗新。若不是我攔著,讓姓孟的侏儒闖進去,打擾了天子的興致,少不了治你的罪!行了,你們先回去吧。今日天子不會再召見你們了?!?/br> 程宗揚取了佩劍,東方曼倩將所執的朱柄銀戟交還殿外的虎賁中郎將,兩人并肩離開玉堂前殿。 不知何時,天際已經濃云四合,望著陰霾下的重重殿宇,東方曼倩長吁了一口氣,然后道:“程兄是剛剛入侍吧?” 程宗揚道:“今天是頭一天。本來還等著天子召見,擔心君前失儀。結果只在殿前遠遠看了一眼?!?/br> “不錯了,初次進宮便能見到天子?!睎|方曼倩道:“我以文字自薦,被天子特詔入宮,原本以為能攀龍附鳳,快意此生,誰知入宮多時,只在殿前執戟而已,十有九次只能看見天子的背影?!?/br> 程宗揚笑道:“晨間反駁呂常侍那位是你吧?在眾臣面前引經據典,侃侃而言,東方兄膽子真不小。以一個執戟郎的身份當眾駁斥呂常侍,替天子解圍,不是一般的有膽有識?!?/br> 東方曼倩嘆息道:“晨間之事卻是我錯了?!?/br> “哦?” 東方曼倩坦然道:“程兄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敢以小搏大,無非是投天子之好。若是天子有心,早該遣人前來詢問我的姓名出身。于今不聞不問,可知天子對呂常侍那番話深忌在心,連帶的連我不愿理會。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借一個侏儒弄臣的口舌,冀圖面見天子?” 程宗揚怔了半晌,東方曼倩敢在眾臣面前駁斥呂閎,換作別的君主,至少也要私下略作撫慰,誰知天子竟然會對他不加理睬,實在出乎自己的意料。這位天子對待強項令董宣的寬厚,頗似有為的明主。私下在西邸賣官鬻爵,又有幾分行大事者不擇手段的梟雄之色??梢驗閰伍b觸了他的逆鱗,連替他解圍的東方曼倩都不愿理睬,卻顯露出外寬內嫉的本色來。 遇到這種君主,東方曼倩可是夠倒霉的。程宗揚本來想安慰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么說來,東方兄剛才是故意嚇唬那個姓孟的侏儒?” “如此行事,倒讓程兄見笑了?!睎|方曼倩自嘲地說道:“我東方曼倩滿腹才學,難近天顏,那些倡優之輩,卻能時時面見天子。姓孟的身高不及三尺,每月俸祿粟一囊,錢二百四十,我東方曼倩身高七尺,每月俸祿也是粟一囊,錢二百四。這點俸祿侏儒能撐死,我得餓死?!?/br> 兩人出阿閣,過蘭臺,一路往白虎門行去,東方曼倩邊走邊談,旁若無人地說道:“我已經想好了,一旦天子召見,我就這么說。天子若覺得我可用,就給我個像樣的職事,免得我空度時日,蹉跎歲月,若不可用,我就回家,不再浪費洛都的粟米?!?/br> 程宗揚道:“東方兄要辭官?” 東方曼倩狡黠而又無奈地笑了一下,“當著天子的面自然要這么說?!?/br> 程宗揚道:“不當著天子的面呢?” “那我跟你說實話?!睎|方曼倩道:“假若我這番言辭仍無法打動天子,我就——做一個弄臣?!?/br> 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后兩人同時放聲大笑。兩人此時正在蘭臺之前,作為宮中最具規模的藏書閣,來往蘭臺的都是飽學的鴻儒,見東方曼倩笑得肆無忌憚,不禁頻頻皺眉,抖著胡子遠遠斥道:“又是這個狂人!” 東方曼倩對那些文士視若無睹,一番狂笑,幾乎笑出淚來,他扶著程宗揚的肩膀,喘著氣道:“你說,我若是做弄臣,豈不比那些侏儒強上百倍!” “東方兄即便作弄臣,也少不了青史留名,”程宗揚道:“這些儒生將來在蘭臺抄書,還要抄寫東方兄的傳記?!?/br> 東方曼倩大笑道:“正是!正是!” 他笑聲雖然狂放,眼中的淚花卻暴露出他的不甘。程宗揚索性道:“咱們喝酒去!我請客!” 東方曼倩毫不推讓,“走!” 兩人乘車直奔小胡姬伊墨云的酒肆,要了酒食,連敖潤、劉詔等人都湊到一起,同席而飲。 交談間,程宗揚越來越發現東方曼倩是個妙人,言語詼諧,卻不失正道,能言善辯,又不堅持己見。對朝中公卿多有譏刺,卻跟敖潤、馮源等人很談得來,頗有些出入朝堂,游戲市井的灑脫。 席間談到俸祿,漢國的俸祿是錢糧各半,一半為粟米,一半折為錢銖。但所折的錢銖是按照固定價格,如今一石糧食價格是五枚銀銖,官方折價只有二百四十銅銖。東方曼倩月俸不過兩石,只有敖潤的四分之一,幾乎是最低一級。 這點俸祿在洛都只能勉強養家糊口,好在東方曼倩是宮中當值,不時會有賞賜——東方曼倩聲稱自己要當弄臣,并非僅僅只是激憤自嘲之言。漢宮俸祿普遍微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來自各種賞賜。作為天子近臣,賞賜尤其豐厚。 程宗揚當場替東方曼倩算了筆賬,發現他的俸祿加上賞賜也不是十分菲薄,至少比班超強得多,可東方曼倩那點俸祿卻遠遠不夠花,問其緣由,東方曼倩問道:“你我年紀相近,多半已經成親了吧?” 程宗揚笑道:“最多兩月便要成親,到時請東方兄喝杯喜酒?!?/br> “可是續弦?” “初婚?!?/br> 東方曼倩有些意外,漢國男子十五六歲成親是常事,程宗揚這么晚才初婚,著實少見,不過他本是灑脫之人,也沒有多問,徑自道:“既然如此,我也在兩月之后成親罷了?!?/br> “咦?東方兄也是初婚?” “不是?!?/br> “二婚?” “也不是?!?/br> 程宗揚笑道:“你不會是要結第三次婚吧?” 東方曼倩道:“不瞞程兄,這是我第九次娶妻?!?/br> 程宗揚差點兒把酒噴出來,“你前面八個老婆都死了?” 東方曼倩大笑道:“豈是如此?我每年娶一妻,一年即盡,便出妻再娶,家中財物無論多寡,盡付于前妻,因此?;假旱摬蛔阌??!?/br> 程宗揚奇道:“你這是什么作派?” 東方曼倩抬手指著外面的街市,“程兄且看,這洛都多少美女?滿園名花,我東方曼倩豈能只折一枝?” “你可以納妾嘛?!?/br> “納妾最是惡事,”東方曼倩一手覆著酒樽,醉醺醺道:“我來問你,你有幾個jiba?” “廢話!你難道有兩個?” “這不就是了?!睎|方曼倩道:“美女如名花,我既采擷新花,何必將前花鎖于一室之中,使外人不得見也?” 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嘆道:“你這才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br> 東方曼倩拍案道:“說得好!正是如此!程兄,我敬你一杯!” “還是我敬你吧。像東方兄這么瀟灑的人物,我還是頭一次見?!背套趽P舉樽道:“干了!” 兩人舉樽一碰,然后一飲而盡。 東方曼倩也是善飲之輩,兩人喝到半醉,在席間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只覺相見恨晚。 要論折花,自己折得也不少。但像東方曼倩這樣灑脫,程宗揚自問是萬萬不能。無論小紫、如瑤還是月霜、小香瓜,自己一個都舍不得放手,天荒地老都嫌不夠,怎么能說棄就棄?占有欲是人類尤其是男人最基礎的本能,東方曼倩連連這點占有欲都沒有,真不知道該說他是全無情感的非人存在,還是游戲風塵,太上忘情的出世高人。 程宗揚正喝得眼花耳熱,旁邊一個聲音嬌叱道:“程厚道,你又在喝酒!” 程宗揚回過頭,只見一個俏麗的小婢雙手叉腰站在身后。她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自己,此時面帶慍怒,眼底卻有幾絲怯意。 東方曼倩笑道:“好標致的小姑娘,可惜已經非處子?!?/br> 紅玉俏臉一紅,轉身就走,又停住腳步,“你要不想死,就趕快過去!” “等等!” 程宗揚摸出一支木簡,在上面寫了一行字,中間寫錯了兩個字,又拿書刀刮掉,重新填好,一邊打著酒嗝道:“我今晚不過去了。她要想見我,就到這個地址來……” 程宗揚不由分說,把木簡塞到紅玉手中。紅玉只想把木簡扔到他臉上,最后恨聲道:“你去死吧!”然后逃也似的跑開。 東方曼倩笑道:“程兄尚未娶妻,這是哪里來的胭脂虎?” “偶遇而已?!?/br> 東方曼倩執觴道:“世間名花雖多,手中一支足矣,程兄切莫看花了眼?!?/br> 程宗揚聽出他話中規勸之意,笑道:“多謝指點。東方兄放心,程某自有分寸?!?/br> 東方曼倩本是灑脫之人,聞言也不放在心上,摘下頭冠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