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屋 | 5. 剖明
娃娃屋 | 5. 剖明
這會兒正是傍晚時分。陽光已經沒有下午那樣燙人??的荽┲患礁窕ú汲恳?,額前鬈起的碎發被穿過窗戶的風輕輕吹起,微微飄動,顯得美麗動人,嬌柔可愛。她坐在堆滿整整齊齊的布塊的小工作臺旁哼著歌飛針走線,想給泰倫斯做一雙園藝手套。她昨天看見他在外面給花草修枝時被葉刺擦破了皮,他需要一雙工作手套。 想起外面的花草,康妮微微皺起了眉頭,連嘴里哼的歌也停止了。她醒來以后,泰倫斯告訴她,母親曾找過巫婆給她看病,預言很準的巫婆說,她得在屋子里住到成年為止,不能踏出屋子一步。否則一定會早夭過世。因為她小時候有一次不聽話,跑了出去,果然立刻得病昏迷過去了,直到現在才醒。 所以泰倫斯任何事情都百依百順,只有她想出去散步的愿望,他堅決搖頭??的輰δ莻€巫婆的預言半信半疑,但她不想讓信這個預言的泰倫斯擔驚受怕。 她又有些泄氣。 因為這奇怪的體質,連累他也不能出遠門,到別的地方去看一看,玩一玩。她在大書房里讀過,世界的其他地方,有廢棄的城堡,披滿陽光的小河,終年積雪的高山,騎著寶馬穿過鬧市的武士,還有每天去學堂讀書的新派小姐。 雖然泰倫斯從沒有抱怨過,但被困在這小小的鄉下別墅里,他一定很委屈吧。 泰倫斯,她明明心里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想親口聽他的回答,你為什么不去別的地方找份工作? 黃昏時分的泰倫斯常常坐在會客廳的長沙發上,這張沙發上有許多毛茸茸的枕頭,是他們倆都很偏愛的休息角落。在康妮畫畫或者做手工的時候,他就坐在沙發上看書。泰倫斯似乎早就看完了這房子里所有的書,但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再看很多遍。他是一個在漫長的無聊中依然很能保持耐心的人。 夫人把小姐托付給我照顧,我承諾過夫人。他的聲音輕松又平靜,因為這個回答他已經說過不止一遍,幾乎是駕輕就熟了。 康妮不喜歡這個答案。 這個答案把泰倫斯和她根本就毫無印象的另一個女人聯系在一起,是的,除了泰倫斯告訴她的那些,她對很早就去世的母親沒有一丁點兒記憶,這個母親并不比窗外每天早上叫醒她的模仿鳥更熟悉。與夫人約定,把她概括得好像一句誓言里不起眼的注解,一個附加條款,一塊無足輕重的砝碼,只用來配平泰倫斯和夫人的關系。 她這樣別扭,便也這樣毫無顧忌地問了:你是因為mama才留下的,對嗎? 泰倫斯合上書放在一邊,抬頭去看康妮,她此刻垂著頭,裸露著胳膊和脖子,唯一的裝飾是她栗色的頭發,以一種天然卷曲所有的不加修飾的雅致,波浪似的從肩上披下來。 我是小姐的管家。他躲過了問話里狡黠的陷阱,穩穩地落在安全區。 康妮卻更煩躁了。她的針腳愈發亂七八糟,不想做這手套了。不就是管家的手在工作時擦傷了么,既沒有骨折也不會流血,很快就愈合了。每家小姐都要給自己的管家做手套嗎。她憤憤地想,手里攥著那根因為用力微微彎曲的銀針。 我已經長大了,泰倫斯。因為一份難以形容的敵意,她想方設法地試圖激怒他,沉默了一會兒后,她又問道,語氣像是善意的提醒,真的為他的未來cao心,等我有了丈夫,你要去哪兒呢? 就在這一刻之前,他還因為用謊話欺騙她,禁止她出門,避免她發現真相而自責。在這句丈夫之后,這自責立刻煙消云散,扭曲成難以啟齒的慶幸。他陰暗地想道,你不會和別人結婚的,永遠。 當他意識到自己那卑劣又齷齪的骯臟念頭,無法擺脫的懊悔又纏上了他。巧合的命運讓他從神父那里奪走了夜鶯,籠子的鑰匙卻還留在上帝的手里。 沒有自由,這愛只是畸形。有鼻子有眼,不能呼吸的死嬰。 這巨大的悲哀讓他努力想挽救些什么,于是他張了張嘴,回答道: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小姐。 康妮對這短暫間隙里他的起伏一無所知,但因為這似是而非的承諾,她立刻忘記了剛才想扔掉手套的委委屈屈,臉頰倏然爬上一抹紅霞,飛快地轉頭看了沙發里的人影一眼。陪是什么意思呢,一直又是什么意思呢。她的思緒翩飛,不知道要從哪里管束起才行。 這因他的回答而升起的快樂,從她身體里心滿意足地跑了出來。抑制不住的甜蜜和溫馨,讓她決定要做一個知恩圖報的好人。于是她大度得好像一個豐收的農夫,把剛從地里摘來的新鮮果子不要錢地派發給相熟的鄰居,我也會永遠在你身邊的,泰倫斯。似乎是要回應他之前那句回答,顯得自己比他高出一截來,她買一送一地補充道,我可不是因為什么夫人的約定,我是因為喜歡你。 直白地說完了喜歡,她又有點后知后覺的害羞,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去看泰倫斯的表情。喜歡,喜歡也是有很多種的嘛。他不高興的話,就換成小姐對管家的喜歡好了。她很快替自己找好了借口,立刻輕松地去看沙發角落,想找那個人藏在幃簾陰影里的眼睛。 泰倫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她還小,不知道什么是喜歡。他立刻鄙視自己乘人之危,偷換概念的狂喜,身體向后移了移,更深地藏進陰影,躲開她親熱又純潔的目光,好像它會燙傷自己。 就算喜歡,也是小姐對管家的喜歡。癡心妄想!要不是康妮正看著他,他幾乎要舉起手,給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來清醒清醒。 康妮卻被這毫無回應的沉默傷了心,雖然她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還是覺得自己像一個一廂情愿的傻瓜,不知羞恥的下等人,隨隨便便的蕩婦,連自尊也成了廉價的笑話。后悔和自愧拷問著她,迅速催紅了她脆弱的眼眶。她扁了扁嘴,垂下頭,努力把眼淚憋回去。她本來想安靜地坐著,等陣風似的傷心過去,不要讓自己陷入更難堪的境地,但越來越強烈的委屈終于讓她又羞又氣地抬起頭,帶著毫不掩飾的嗚咽問道:你討厭我嗎,泰勒斯? 這是孩子的賭氣。不是喜歡,就是討厭。一點兒曖昧都容不下的黑白分明。 泰勒斯應該耐心的向她解釋,討厭和喜歡之間有許多種別的東西,告訴她互動良好的主仆之間也有善意的喜歡,自己的喜歡就是那一種喜歡。他不應該趁她情緒失控的時候倉促表白,為了哄她開心說出什么覆水難收的情話,他已經等了很久,再等更久也應該好好忍耐。 她的眼淚在斑駁的陽光里好像碎裂的珍珠,小巧的鼻尖微微皺著,呈現出一點透明的粉紅色,因為努力壓抑抽噎而起伏不定的胸脯,為了挽回自尊而強撐著直立的纖薄的脊背,隨著呼吸顫抖的裙擺。 她像一束照亮地獄靈魂的光,一團茫然的火焰,一處溫柔的墳墓。 在這令人目眩神迷的引誘里,理智走進深水,連呼救都在其中溺斃,他絕望地聽見了自己飛蛾撲火般的聲音:我愛你。 怯懦的罪犯,在等待遲來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