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屋 | 6. 審問
娃娃屋 | 6. 審問
涂啟在審訊室外和同事閑聊。 同事家的狗兩年前在附近的寵物醫院做了閹割手術,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又發情了。我懷疑那個醫院手術根本就是做錯了,同事把手機里錄的小泰迪在家里爬跨毛絨玩具的視頻湊到涂啟面前,指甲在屏幕上戳得砰砰作響,語氣憤憤不平,還收我一千多塊錢。 涂啟模模糊糊看了兩眼,把手機還給同事,搭腔道:你家這狗還挺執著。然后瞥了一眼早就坐在審訊室里等時間的李泠風。她審人有個習慣,正式開始前,先面面相覷坐著,把人盯到發毛為止。涂啟雖然是她帶的,但對這一套心理戰術完全沒興趣。 他不太喜歡看嫌犯的眼睛。不管大罪小過,這幫人的眼睛里都有一種自圓其說的陰暗的融洽,他沒有老警察純熟的功力,看得久了,腦子發昏,胃里難受。 現在要審的這個薛逢,從他家搜出來的林棲的內衣上,有他的精斑,還有那堆厚得書一樣的色情相片,他性侵自己親外甥女,基本就是鐵板釘釘的事。但林棲已經十五歲了,他說是你情我愿,法律拿他一點辦法沒有。 涂啟一刻都不想提前面對這種無力。 所以他寧可和同事在外面聊狗的絕育。明明真正應該化學閹割的人在墻里。 所以現在是什么情況?同事也看出他心不在焉,對自家狗的糟心事不怎么在意,就收回手機,抬起下巴沖審訊室里西裝革履,端坐著的薛逢努努嘴,搭著話打聽。 薛逢第一次來警局報案做筆錄的時候,就有一群小女生明里暗里關心,后來鑒證科去了他家一趟,也流出來一些駭人聽聞的消息,但今天他又來,還是有看熱鬧的往這層樓跑,借口辦事拿手機拍來拍去。 大律師。還指望他良心發現,自首嗎。涂啟翻了個白眼,人渣有大學的話,他都能做博導了。 說著,手機在他褲袋里震了震,時間到,再不想進去也得進去了。和同事匆匆道別,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審訊室的門。 李泠風把預審提綱往涂啟那邊推了推,自己舉起手里的一疊照片,對薛逢道:說說吧,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藝術照。他口氣平靜,短暫地瞥了一眼,視線又穩穩地落回李泠風臉上。棲棲的藝術照。 為什么和薛逸的照片放在一起? 他們長得很像。 又來了。這熟悉的自洽的得意表情。涂啟厭惡地移開眼睛,薛逢過于英俊的五官讓他更加難以忍受。 我meimei比棲棲還要好看一點,骨架更細。薛逢想了想,補充道,你也看見了吧,我meimei的照片。然后他的眼球輕微向上抬了抬,似乎內心認真作了一番比較,棲棲的臉型更像她爸,有點可惜。 這詭異的氛圍。好像他們是哪個藝校的美術班學生,聚在一起討論課后作業的人體模特。優等生薛逢正用他無與倫比的觀察力向他們兩個后進生傳授其中微妙的差別。 你有沒有強jian過薛逸? 涂啟立刻看了一眼突兀地問話的李泠風的表情,她好像已經氣過勁了,現在是事情本身的來龍去脈引起了她的興趣。這興趣不對著任何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像隔著一張薄薄的白洋布,在打聽皮影戲里離譜情節的前因后果。 李警官覺得,是我強jian了林棲。說這話的時候,薛逢微微向前傾了傾身體,呈現出一種試圖說服的肢體動作,隨后又很快退回去,似乎認為對方同不同意已經不再重要,一定要分清楚的話,我一開始的確把棲棲當作過小逸,不那么完美的,殘次的小逸。 他看了一眼對面掛在墻上的時鐘,有些遺憾的樣子:你們筆錄,也有時間記這種心路歷程嗎?我還是把結論告訴你們吧,沒有強jian,一,我和小逸之間什么也沒有發生,二,棲棲是自愿的。 棲棲和小逸是不同的。薛逢對那套警方和媒體慣用的妄自揣摩深惡痛絕,似乎生怕被誰的解讀玷污了自己的清白,他補充道,后來這些事情,我既不是移情,也沒有脅迫暴力。雙方合意的性行為,不犯法。 從審問開始之前,這張桌子的兩邊就都很清楚,對話只是走一個知道結果的流程。薛逢在這間小屋里做完筆錄,昂首闊步地走出去,陽光照在他身上,增加的,不過一件風流韻事而已。 很快,它就會被謠言扭曲異化,在他背后成為或真或假的飯點閑聊,在他面前成為洛麗塔的現代翻唱,被禽獸吹捧,滋孽模仿。 你是想說,涂啟艱難地措辭道,愛情。你和外甥女林棲。他難以忽略地強調了關系的咬詞,又沖又突兀。 薛逢把目光移向進屋后第一次說話的小警官,無奈地笑了笑,好像聽到臺下愚蠢發言的老師,調侃道:阿sir,你有點情緒化。這時又有人裝作經過,向屋里瞥了一眼,薛逢坦然地回頭對視,看著對方自亂陣腳地從窗邊消失,又轉過頭:你們警局,好像都有點情緒化。 李泠風冷笑了一聲,把疊好的筆錄和材料往對面推了推,示意他簽字:真人渣,活畜生,不買票,看個稀奇。薛逢沒有拿她放在紙上的筆,抬起底下材料的一邊把筆順勢滾到遠處去,表格前前后后仔細看了幾遍,才取出自己的鋼筆,快速簽完了名字。 走出去前,他好像完全無視了警方的惡意,談生意似的從名片盒里拿出一張留在桌上,輕松地道別:再聯系。 三個人都知道,不會了。這張名片,是墓志銘,也是勝利宣言。 咚咚咚,隔壁科室的一看人走出去了,立刻湊過來打聽情況,敲了敲門詢問結果:咋樣啊,李隊,能判嗎? 你說呢?李泠風沒好氣地整理桌上的東西,一拉椅子站起身回懟道,這種外逃垃圾,我們見得還少嗎。 對方聽她這么說,也頗意料之中地嘆了口氣,敷衍地安慰道:這世道就這樣。俗話說嘛,好人不償命,禍害遺千年。說著又舉起手機晃了晃,涂啟隔得遠,只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微信對話框,你們看群了嗎,陳局昨天晚上醫院走了,在收份子。 涂啟立刻看了一眼低著頭擦桌子的李泠風,他進警隊晚,根本不認識陳局,但他知道這人對李泠風和局里其他老警察來說,算一面旗,他走了,這個舊時代,就真的結束了。 她停下擦桌子的手,從警服褲袋里掏出手機,指紋解鎖了屏幕,卻又飛快地按滅了,放回桌上,重新拿起擦桌布去磨剛剛薛逢坐過的位置。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