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若是久長時

    林桓宇的師父出生在明媚的春天，便得了一個陳春景的好名字。只是這春天的好風景沒能勻到他的人生幾分。

    幾十年前陳家鏢局的名號在江湖上也是響當當的。陳春景雖是地坤，但自小武學天賦極高，陳家劍法舞得虎虎生威，還在此基礎上琢磨出了一套適用于地坤的武學，沒等他來得及和父親炫耀，父親在行鏢路中被人暗害去世了。

    尚未成年的陳家獨子陳春景為了鏢局匆匆嫁與了自己的大師兄。大師兄是個常人，但兩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攜手共同撐起了鏢局。萬萬沒有想到，陳春景的二師兄竟是個吃里扒外的叛徒，害死了陳父之后又毒害了大師兄，趁著潮期、強占了陳春景、標記了他。

    剛剛被標記過的地坤最是依賴天乾的，滿心仇恨的陳春景咬著牙給自己的腺體來了一刀，將沾著他血液的刀刃插進了他二師兄的心臟里。標記自己的天乾死去，陳春景的精神隨之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像被大把大把的針刺進大腦的每一寸神經，只一瞬陳春景便面如金紙，他整個人蜷縮著，血混著汗，讓他差點崩潰。

    可他到底還是站起來了，拼著心里的那一口氣。

    在青春正好的年紀，陳春景背著弒夫的罪名逃離了家鄉。世間上沒有了陳春景，只有一個失了天乾、傷了腺體、即使被百般刁難也孤傲行走的無名人。

    林桓宇初見師父，師父便是格外的削瘦，帶著不可逆轉的傷，如沙漠中的植物一般干枯。但即使黃沙再怎么猛烈、即使他的枝干再怎么枯瘦，他也不曾倒下過，直到死都是屹立在天地間的。

    對他，林桓宇只有敬愛。

    師父林桓宇撲通一聲跪下。在失去父母庇護的日子里，是師父為他撐起一片天，是師父為他指明未來的路。

    你還有臉叫我師父！陳春景一臉怒意，戒尺毫不客氣地抽在了林桓宇的身上，林桓宇背挺得筆直，不曾瑟縮一下。你是不是忘了為師怎么教你的？

    沒有！林桓宇連忙辯白，徒兒一日都未敢忘！

    沒有？陳春景又是一尺子落下，若是沒忘，你怎會為了榮華富貴嫁到這皇家來？莫不是也要做那狗仗人勢、欺名盜世之徒！

    不是的，師父！林桓宇抬起頭，弟子從沒有這般想過。

    那我只問你，你嫁給那太子，可是因為你們真心相愛？

    林桓宇被問住了，他愣了片刻，默然地搖搖頭：我們結合只是一場意外看著師父又要怒起，林桓宇忙又說，但是太子殿下并非紈绔之輩！江容遠的笑顏在他眼前一點點展開，他是與我志同道合之人！師父，他不是一般自大無知的天乾，他能理解體諒地坤的苦，他支持地坤入學入仕，他說愿意和我一同改變這世道！林桓宇的語氣里帶著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對江容遠的切切維護之意。

    師父，我們在鄉野間施教，能教多少人，又能改變多少人呢？林桓宇抬頭看著師父，言之切切，不從根本改變是不能救天下地坤的！師父，我承認，最初結交太子殿下是徒兒有意為之的，太子是天家，有了天家的支持和理解，我們一定可以尋到改變之法的！

    師父垂眼看他，不言不語，突然又是一戒尺打在他身上：天真！怕是你往后連著深院的墻都出不去的！又何談改變！

    師父，我師父的話直直地刺中林桓宇的心，他低著頭捏著自己的袖子，辯白的話語在師父的質問下變得徒然，師父，其實徒兒也有些茫然，徒兒有些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小宇啊林桓宇的頭頂傳來一股溫暖，直撫去他心中的焦躁茫然。林桓宇抬頭，師父正笑著看他。

    印象中師父笑不過兩次，一次是他們救下一對地坤母子，師父安撫受驚的小孩的時候。林桓宇為了這個笑暗暗吃了好久的醋。但不過半旬后，林桓宇于月下練劍，一次偶爾回頭，竟發現師父正眼帶笑意地看著他，雖然在對上他眼睛時，那笑容便消失了。

    這是第三次。

    時光仿佛回到了他剛被領回去的時候，他為父母的死傷心欲絕，師父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只用堅實的臂膀告訴他不必害怕。師父再次撫著他的頭發：小宇，你可知道你選的這條路有多艱難？你從前見識過的不過是這世事險惡中十之一二，你想要逆天下之共識，那必然會被這天下群起而攻之，你那位殿下真的能護得住你嗎？

    林桓宇沉默，師父明白，他更明白。師父拍拍他的肩：即使是君王，也有許多不得不為之的事情。除非他有過人的膽識和魄力，否則真到了那一步，只怕你不得善終。

    林桓宇靠在師父身上，師父身上帶著一股清新的梔子花香，本是柔弱的花，卻硬是開出了強硬之態：師父，你以前和我說過，越是艱難便越不能畏懼、越不能屈服。若是能為后世爭得一片天，要流血便流血吧。

    好孩子。師父的笑直達眼底，林桓宇第一次聽見他贊許自己，你一直都是為師的驕傲。但師父也是希望你能找個愛你敬你的天乾稱心如意地過一生的。

    一晃眼你都到成親的年紀了。師父無限溫柔地看著他，替他拂去垂落在耳畔的發絲，小宇，你且記得，你馬上就要成親了，你會經歷一個普通地坤所經歷的一切，你會依賴愛慕你的天乾，你會在發情期的時候丟了廉恥，你會不斷經歷生育這一切可能會帶來無數苦楚，但并不可恥，小宇。

    我們想要的生活，是地坤可以自由地在世上奔跑，不受阻礙。他們可以讀書、可以工作、可以大膽自由地戀慕。

    你也是一樣，小宇。

    不管未來如何，堅持你自己的路吧，師父會看著你的

    頭頂的溫暖一點一點散去，師父的身影也越漸模糊，最后化作光點消失在眼前。

    師父！林桓宇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最后的光，可是雁過無痕，白茫的空間里只留他一人。

    我記住了，師父眼角泛起淚光，林桓宇摁住自己心臟的位置，心跳聲一下比一下堅定。

    愛是什么呢？在和江容遠相處這小小的時間里他逐漸明白，他是喜歡著殿下的。就像和風一般自然地落在他的身旁，不需刻意惦念，風吹起的時候便會想起，想起的時候便會滿懷欣喜。

    但愛有千百種表達，能夠長相廝守固然好，但不是只有這樣才是愛。

    只是沒想到他沒品嘗到戀慕的歡喜，便要學會放下。林桓宇閉上眼，任由一滴淚劃過臉龐，他也只允許自己流這一滴淚。

    最初的、最后的，為這份不得始終的思慕。

    桓宇，桓宇，快醒醒

    江容遠一進門便看見林桓宇靠在貴妃榻上睡著了。他睡得并不安穩，江容遠也沒有吵他，只釋放出安撫的信息素來，刻著印記的信息素讓林桓宇眉頭舒展了不少，呼吸也漸漸平緩。但就在江容遠一點點收回信息素的時候，他似被魘住，叫著師父，還落下淚來，驚得江容遠一面拉住他的手繼續用信息素安撫，一面趕忙叫醒他。

    殿、殿下林桓宇一時沒能轉換過來，迷迷糊糊地看著江容遠。

    江容遠為他遞上一杯水：你怎么就在這里睡著了？江容遠難得見林桓宇如此迷茫之色，倒也覺他新奇可愛。

    我喝了口茶，林桓宇才算清醒，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你師父了？江容遠在他身邊坐下，你師父在夢里和你說什么了？

    師父他知道我們的事情了。林桓宇揉揉太陽xue，夢境太過真切，就算醒了，一時也難以分辨。

    師父對這門親事可還滿意？江容遠語調輕松，可笑容卻未深入眼底。

    林桓宇偏頭看著他，咽下了許多話語：師父說他會一直支持我。

    江容遠目光閃了閃，很快又揚起笑：我也會的，我會江容遠忽而噤了聲，剛才與宣相的爭辯讓他惶惶，多說一個字都覺沉重，只能又蒼白地笑笑：我請了太醫來替你診脈，一路舟車勞頓你也辛苦了。江容遠朝著門外喊道，黃太醫。

    一個年邁的老者背著個藥箱便走了進來，隔著屏風外向二人行禮。江容遠很敬重地請他起身：黃太醫，這位是我的地坤，月余前來了潮，你來替他看看身體可還好？

    是。黃太醫取出一根金線，身旁的小侍女自覺地接過，一人替林桓宇在手腕下墊上一塊軟布，一人將金線系在林桓宇的胳膊上。

    潮期中獎是十有八九的事情，果然高太醫靜心分辨了一會，便向江容遠賀喜：恭喜太子殿下，這位公子確實有喜了。

    室內有片刻的靜默，即使早有預料，此時聽來依舊五味雜陳。江容遠拱手謝道：多謝黃太醫了，下去領賞吧。想想又叫住他，黃太醫，這件事我會親自稟報父皇，就先不必多宣揚了。

    是。黃太醫是宮里的老人了，自是知道什么該聽進耳朵里，什么又不該。這京城誰都知道，太子為了宣府小公子連個妾都不肯納，如今一下子連孩子都有了。但這也不是他一個太醫能管得了。

    兩人尚且還沒有找到朋友之上的平衡點，面對著新到來的小生命更顯無措，四目相對，竟是無言。角色的轉換需要時間，江容遠先叫了晚膳，沒多久一盤盤對孕夫有利的菜品擺滿了餐桌。

    你離開北方已久，不知還吃不吃得慣這京城的菜。為了打破以沉默的氛圍，江容遠給林桓宇夾了一筷，若是吃不慣，我讓人去請個江南廚子來。

    林桓宇搖搖頭：我哪有這么嬌氣。

    明天我去宮里和父皇母后問安，到時候會把你我的事情和他們稟告。江容遠又給他夾了一筷子，我會盡快落實我們的婚事的，以后你我還有孩子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嗎？林桓宇悄悄地按住自己還很平坦的肚子。從前他都未曾想過自己會被標記、還會有孩子，現如同夢里師父所說，在他正經歷著一個地坤會經歷的一切。心情是奇妙的，但他不抗拒。

    他們會是一家人，以親情之名，相濡以沫，一起奮斗。

    殿下，林桓宇慎重地開了口，我尊重你的想法，孩子也需要一個身份，但也不是只有迎娶我進門這一個方法。孩子出生后只要寄在宣公子名下，對外宣稱孩子母父

    不行！江容遠斷然拒絕，這樣對你太過不公了。我明白你有大抱負，不愿意相夫教子過一生，但畢竟你我已經結契，這是我身為天乾的責任，我不能讓你偷偷摸摸地過日子，連個名正言順的家都沒有。

    太子殿下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所以他才會動了心。若是有這么個小院子，他與殿下、孩子一家三口在那嬉笑玩鬧，陽光會將他們的身影籠罩，影子會在柔和的時光里慢慢拉長。

    可是沒有那樣的小院子，有的只是森森的宮墻。林桓宇清楚它的難以逾越。

    所以盡管不舍，林桓宇還是要說：殿下

    話音還未落，玉喜忽然匆匆推門進來；殿下，宮里來人了，說是皇上急著見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