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被無情棄
縱被無情棄
這場鬧劇被明令不許外傳,但太子在宗祠一連跪了三日都沒讓起的事情卻掩蓋不住。太子本就不得圣寵,此時犯了事被如此重罰,外人難免揣測。 太子是當朝皇后所出的嫡長子?;屎竽讣倚疹?,因為扶持著當今皇上順利繼位成了京城里最炙手可熱的家族。顏家繁盛沒能持續多久,在江容遠七歲那年,一位顏家族人犯了大過,引得皇上盛怒,牽連十數顏家人丟了官職,就連皇后的父親、當時的顏相也引咎辭官、告老還鄉。顏相死在回鄉路上,但皇后膝下獨子江容遠卻在那年被封為東宮太子。 回首往昔,在皇后之位上坐了快二十載的顏雨嫣還是會想,當年的恩愛甜蜜會不會也只是皇上的拉攏之計?否則怎會有今日的薄情?圣心難測,她猜不透,也不想去猜了。只是當聽聞朝中皇上想要廢太子的言論愈來愈盛的時候,她又想起了這個問題。 他們之間當真一點情意都沒有嗎? 這其中的曲折,江容遠心里也是知曉的。 在被立為太子前,江容遠經常被罰跪宗祠。 罰跪的理由記不清了,總之父皇經常對他不甚滿意,輕則叱罵,重了便去跪宗祠了,反正父皇的命令是不容違抗的。好不容易挨到跪完,回去后還要再被母后斥責一頓。江容遠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錯了,也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只能愈發努力勤勉。只是再努力好像都換不了父皇母后的一次贊許,還是不斷地被罰被罵,循環往復,直到他被立為太子。 江容遠七歲的時候被立為太子,永祥宮上上下下喜氣洋洋,除了他的母后。那時候他對大人之間的風起云涌還看得懵懂,他只知道母后在那天憤怒地砸了一個茶杯,差點把他冊封禮服都給毀了。因為這個小插曲,江容遠又差點成為第一個在冊封典禮上被罰的太子。 儀式結束后,外祖父來見了他。外祖父年過六旬,年輕時受過傷,近些年身子越發不大好了。但江容遠很是喜歡他,外祖父是難得對他和藹的親人。外祖父他會教江容遠習武寫字,會聽他說宮里的事情,會和他講外面的故事,會把他抱在懷里喊他乖孫。對,外祖父私下里從來都喚母后和他囡囡和乖孫,盡管他們不常見面。江容遠還記得那天,他撲到外祖父懷里,可勁地撒嬌,外祖父摸著他的發,將他細細看了又看,只道:好孩子,以后你和你娘好好的。 那是江容遠最后一次見到外祖父。儀式過后外祖父便還鄉了。顏家祖籍的確不在京城,但那不知是幾代之前的事情了,外祖父又是天南地北征戰一生,哪里還有什么故鄉。沒過多久便傳來外祖父病逝途中的消息。顏家至此元氣大傷,不再是京城第一望族,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還有皇后太子在,即使只剩一個無用的空殼,也總歸在京城茍活了下來。 所謂小孩,只要有人呵護著,哪怕七老八十了,也是小孩。外祖父走后,江容遠便是去這份呵護,被強迫著長成了大人,依舊不合格,但太子身份在那里,父皇不能動不動就罰他去跪宗祠了。他也逐漸明白,他這太子的身份是外祖父用鮮血替他壘起來的,可是值嗎?為了他值嗎?為了他一個都不能讓父皇母后展顏的人值嗎?外祖父不會再回答他。 他不想再惹母后生氣難過,他不想再被父皇指著鼻子罵,他不想對不起外祖父越是努力,越是在泥淖中淪陷,有那么一段時日,江容遠總是會夢到他坐在一個白骨堆砌的寶座上,腳下深不見底的血池中無數雙手拖拽著想要將他拖入萬劫不復之中。從噩夢中醒來不過是另一段噩夢的開始,直到有一日,江容遠在御花園中碰見了一個走丟了的富貴團子。那富貴團子比他還要小上很多,小小的一團,就像糯米糕一樣,牽在手里白白的、軟軟的。迷路的小團子把他當作無敵的大英雄,緊緊地貼著他,一刻也不要松開,毫不保留地相信和依賴。 那小小的團子就像盤古手中的斧頭,劈開了江容遠世界里的混沌,原來頭頂有天、腳下有地、他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也是從那一刻起,他決定不辜負小小團子的這一份信賴,要好好地保護他一輩子。 可能是腳跪得發麻、身子凍得發慌,竟然夢到了小時候的那些事。江容遠揉揉脖子,從跪墊上直起身來,眼前的宗祠和小時候并沒有太大的變化,正面墻上掛著歷代帝后的畫像,畫像下方是一層層高列著的牌位,被三排長明燈映照著顯得莊嚴肅穆。大興開國至今掛在這墻上不過三代,三代看著微小,但已是百余年時光過去。百余年,歷經四代帝王,才有了如今大興的安平盛世。 每每跪著的時候江容遠總是覺得每個牌位后都藏著一雙注視著他的眼睛,透過長明燈的燈火包裹著他。先祖們的目光、外祖父的目光、父皇母后的目光齊齊地詰問著他,你能擔下大興下一代的風雨太平嗎? 難的從不是發現問題,而是發現了問題卻不知道該如何去解決。 宗祠不像居住的宮殿,沒有炭火取暖,天寒地凍,江容遠跪了這么久,四肢早已僵硬,加之飯也只吃了玉喜偷送來的一些,此刻不過搖搖晃晃地勉力撐著。身體越是疲憊,大腦卻越是清醒,越是清醒卻越是心如刀絞。 父皇母后不會輕易同意他迎娶林桓宇為太子妃的,這件事他其實早有自知之明。只是他想著要是能爭上那么一爭,或許未必是全然無望的?,F下看來他的抗爭除了傷害了小儀,什么用也沒有,就和他這個無用的人一樣。 就該放棄了嗎?江容遠又迷茫了。如果放棄了,那出去了之后,他不久就會大婚了吧,只是娶的既不會是宣儀也不會是桓宇,可能是哪戶能與宣家相制衡的張家、李家、王家兒女 這樣真的好嗎?江容遠的心和他說著,他不要。就算心念著不要,他又能如何呢? 父皇總說他天真,是了,他總是這樣,空有一顆做事的心,卻沒有一絲膽量,任何一個意外、一個橫眉冷對就會讓他屈服。若是此刻父皇就在他面前,他敢堅持己見嗎?不敢的。不管為自己找多少借口,他都不敢的,他只會唯唯諾諾地答應,哪怕違背了自己的心。 他只是一個嘴上說的好聽,卻一事無成的人。 ??!江容遠發泄似的一拳狠狠地砸向地面,血如他所愿地從皮膚里滲了出來。很疼,可疼或許也只是他為了掩蓋現狀的逃避。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恨過或者討厭過父皇母后。他恨的、討厭的,從來只有懦弱無能的自己。 發什么瘋!宗祠的門突然被重重地推開,他的父皇鍍著一層金色的陽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亮得讓他晃眼。 父皇 皇上沒有理睬他,先是在先祖們上香跪拜一番,才正眼看自己的這個兒子。他的臉上沒有受罰之后的巴巴求饒,也沒有發自內心的痛改前非,更沒有死不悔改的固執己見明明功課什么都念得很好,卻時時刻刻顯露著他平庸天真的愚蠢。 這讓皇上面色愈發不虞:你可明白了?看江容遠話到嘴邊又咽下的模樣,他又氣不打一處來,直接問道:朕只問你,你意欲如何處理這件事? 這個問題對于江容遠來說是沒有答案的,或者他的答案根本沒有意義。只是父皇今問起,他總要有個答復。兒臣江容遠垂著眼眸,看著自己手背上還沒有干的血絲,有將內心想法脫口而出的沖動,也有直接回答全憑父皇做主的退縮,最后他捏著手心,答道,兒臣會迎娶宣儀的。 什么時候迎娶小儀也成了他委曲求全的說辭了?江容遠打心里覺得自己可笑。 為什么?江容遠愣了,抬眼看著父皇,父皇還是那副冷然的模樣,目光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他所有的小心思都被他看了個透,你不是堅持不娶的嗎?怎么宣家一鬧你就妥協了? 兒臣父皇的問話直把他打得現出原形,江容遠咬著牙答道,宣相位高權重,宣家在京城也是第一望族,兒臣不該魯莽地得罪宣家。 所以他們就能逼迫你了?皇上深吸了一口氣,閉著眼,按捺住心中潮涌的情緒,你是誰?他們又是誰?今日只是嫁兒子,他日要是讓兒子取代你呢?你又當如何?你可曾好好想過?皇上說到最后已是遏制不住的怒意,他一腳把江容遠踢上前去,一手指著眼前先祖的牌位,你在先祖前反思這么多日都沒有反思出一點點咳咳咳像是被氣狠了,皇上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要背過氣去。 父皇!江容遠嚇得趕緊爬起來,扶住他給他拍著背順氣,又匆匆地要去傳太醫?;噬峡攘艘魂嚲忂^來,按住他:不必傳太醫,老毛病了。 看著這兒子眼中流露出的真切的擔憂和關心,皇上長嘆一口氣,扶著他的手站直了身子,竟軟了口氣:你有想過朕為什么罰你跪嗎? 江容遠愣?。阂驗閮撼紴榱艘唤槠矫褚诵业幕?? 錯!皇上捏緊了他的手,你行事不顧全大局這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宣家。 宣家江容遠的心突突跳了起來。 皇上沉著臉色,眼瞇了起來:朕讓你跪,是要你反思,也是要宣家好好思量思量。 江容遠一下子就明白了父皇的意思,有些事情他知道但從未直面,此時他竟說不出話來。 見他此般怔忡的神情,皇上又不虞了:你有才學、有仁心,這不是壞事,但能支撐你在那個位置上安穩地坐上幾十年嗎? 你以為的善就是善了嗎?你認為的惡就能斷定是惡了嗎?你為這方謀了福,那方便會因此損了利,你能保證每一次他們如這次這般脅迫你,你都能全身而退嗎? 為君者,目光便不能局限在小情小愛?;噬险f這些的時候,看的是先祖的畫像,目光卻落在遠處,語氣中還帶著一絲久遠的懷念。 父皇江容遠喉頭一緊,他隱隱覺得父皇的這番話說的是他與母后,聽著總覺無法贊同。 怎么?你想說你要娶的是林桓宇作太子?皇上冷哼一聲,你娶那林桓宇,可曾想過怎么應對那些反對的諫言?失去了岳族的勢力扶持,可曾想過以后要怎么立足謀事? 江容遠啞然地低下頭去。 父皇頓時又怒上心頭:這歷史上并非沒有寒門皇后,無論明君庸君,他們都有無視萬難的魄力,而你呢!但凡你能堅定地說你要迎那林桓宇或是宣儀為正妃,朕今日就允了你!可你,朕不過列舉現實一二,你就如此動搖,想要的東西連說出口的膽量都沒有,堅持的東西也是說放棄就放棄,哪里像個太子!又怎堪重任! 你太讓朕失望了! 父皇的話一字一句敲在江容遠的心上,正中要害,讓他無法辯駁。 回去自個兒好好想想吧?;噬线@幾日似乎沒有休息好,眼下帶著青,不欲再和江容遠多說了,揮揮手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吩咐道,你的確到了該大婚的年紀了。宣家那個小公子年紀著實小了些,你和他的婚事等他大了再說。但太子的大婚耽誤不得,這兩日讓你母后替你相看著吧。 父皇!盡管已經猜到,但親耳聽到,江容遠的心還是如同被錘了一下,激得他猛然追了一步?;噬狭系剿赜蟹磻?,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父皇的目光直把江容遠錘趴在地上,動彈不得,訥訥地沉默了下來。見他閉口不言,皇上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十二月風寒,說上幾句便是寒風倒灌進肺腑,皇上又低咳了一陣,疲憊地終止了和江容遠的這場對話。 直到離開宗祠的時候江容遠步伐虛浮、神思恍惚,一部分是跪得,一部分是想得。父皇離開時看他的那道目光刻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似包含了沒有說出口的話語,就好像、就好像就好像在給機會讓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可他還是緘默了。 他讓父皇、讓小儀、讓桓宇讓所有人都失望透頂了吧。 江容遠苦笑著,父皇厭惡的就是他這份懦弱,他也對自己的軟弱深惡痛絕。 天上飄起著雪,雪花已在地面上積了薄薄的一層,凍住了江容遠的身心,讓他幾乎邁不開步子來。就在這冰天雪地里,他突然聽得一聲容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