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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結(四)

    

了結(四)



    季之遠撐著殷萋萋,她的肩頭已經被血染紅,陷入半昏迷中,口中喃喃自語。

    他斜眼,目光落在紅袖的身上。

    這個一直以來都輕賤人命也輕賤自己的男人,臉上第一次出現凄慘的神色。此時此刻的他就像個最尋常的普通公子,面上是招人心疼的難過。

    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心疼他,唯一一個會心疼他的,已為他擋了飛箭,生命垂危。

    季之遠抬起手,把臉放在掌心里揉搓,深深吸口氣,再睜開眼,眼神有些疲憊。

    想殺就殺吧。

    他用蒼白的手按住輪椅,慢慢往上坐了坐,看了眼被傀儡鉗制的父親,又看了眼滿身鮮血的母親,神態扭曲的臉龐上,恨意和瘋狂交雜,歸成最平淡的一句:

    快些動手,我怕疼。

    紅妝嗤笑:你也會怕疼?

    看著她嘲諷的臉色,季之遠無謂地笑笑,他點頭,我怕。

    他怕疼,哪怕他手起刀落如此痛快,折磨他人如此狠辣,他也會怕疼。

    他從沒有被好好珍愛過,所以對痛的感覺反而最深刻,越是深刻,就越是害怕。

    我不殺你。紅袖輕聲說,她指向季寒初,你的命由他定,不由我定。

    說到這,她轉了眼神,眼底漸漸浮上一片凄冷。

    她抬頭,冷厲地盯著地上意識有些模糊的殷萋萋。

    我問你

    開口,說了三個字就頓住。

    太痛太痛,需要很大很大的力氣才能繼續說下去。

    生死都已經拋棄在了輪回之外,但滔天的恨意卻像一根扎在心口的釘,腐爛生銹,爛到根里,每當她想到雪山上漸漸停止呼吸的孩子,頹敗的身體里會多一絲痛的感知。

    那絲痛,讓她留著心底的一口氣活了下來,恨意成了她求生的根源。

    日復一日,她就靠著這份恨意,鬼魅一樣活在人間。

    紅袖緩了緩,長舒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她看向殷萋萋,手中紅線顫抖。

    當年,是不是你偷偷將我的孩子抱給了喬裝進季氏的殷家奴仆?

    仿佛痛極,手指緊緊握拳,千絲萬縷的怨恨在喉頭堆積,細白的手腕在明亮的光里微微顫栗。

    如果她會哭,那里應當會有很多滴眼淚。

    紅妝陡然往殷萋萋看去:是你?!

    隨著這一聲,所有人都往地上的女人看去。

    季承暄慢慢回過頭,蒼白著臉頰,轉頭看向瘋瘋癲癲的殷萋萋。

    告訴我紅袖嘴唇顫抖,是不是你?

    旭日高懸,金光鼎沸,看似給大地籠上一層薄紗,卻透著壓人的氣勢。

    殷萋萋茫茫然地睜眼,她的失心瘋竟奇跡般出現片刻清明,可說的話依然是癡傻。

    她笑起來,笑聲凄厲又可怖,嘻嘻嘻,是我呀我把那個孩子帶出去,他要消失掉他會消失掉,再也找不到

    冷風吹拂,紅袖凄涼地勾唇,露出一個悲慘的笑容。

    季承暄狠狠咬唇,閉了眼,臉色比天際還白。

    錯了,都錯了。

    從頭到尾,都是錯。

    結束了。紅袖喃喃地說,都結束了。

    她的眼里是死水一般的寂寥,看著癲狂說話的殷萋萋,忽然抬手,掌中紅線纏繞,深深刻進掌紋之中。

    隨著一聲哨音長鳴,待再睜眼,她的眼眸已經染上微紅,抬起手時五指已變成鋒利的爪,指甲堅硬如鐵,面色蒼白如紙,卻帶著一絲詭譎的笑,赫然已成為一具無知無覺的傀儡!

    她是死人軀體,為了報仇,心甘情愿地將傀儡絲繞在掌中,成為被小啞巴控制的女傀。

    沒什么值不值得的,她等了二十年,為的就是這一刻!

    再深重的罪孽,也到了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候了。

    五指成爪,女傀自屋頂落下,速度快得驚人,掠過眾人眼前,劈手向殷萋萋刺去。

    瘋傻的女人面對襲來的殺意憑著求生的本能節節后退,嘴唇囁嚅,想說些什么,面對那張絕望的臉又什么都說不出。

    她記起來了,是二十年前,是她趁著夜色,把襁褓中的小女孩偷了出來

    那時有人阻止的,她自恃聰明,將孩子裝進了食盒中,沖來人盈盈一笑,說二公子,這是我給承暄做的點心,便將那人騙了過去。

    那個傻子,還有那個傻女人,到死都不知道是她偷了孩子

    可是,可是眼前這個人是誰?

    這么熟悉的面孔,是是她!

    是她來找她了,她來找她報仇了?

    她不是死了嗎怎么會,怎么會來找她?

    是鬼,一定是鬼!

    ?。?!

    砰!

    噗嗤

    幾聲金屬脆響,電光火石間,季之遠不知從那里掏出一枚匕首,用盡全力撲上來,砍在紅袖的手背上。

    她一顫,鋒利的手爪終是錯身而過,只擦傷了殷萋萋的手臂。

    季寒初掠身上前,一把扣住輪椅,向前方狠狠推去。輪椅碾過季之遠殘弱的軀體,將他牢牢困死在地上。

    可一切還是來不及了些,小啞巴連忙吹哨引回絲線,卻被季之遠剛才的一下趁亂鉤斷,絲線從掌中斷開,化成無用的齏粉,利爪也變回普通手掌的模樣。

    殷萋萋驚愕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翎羽還插在肩上,她無措地用手支撐著身體往后退,退得遠遠的,直到退到自以為安全的地帶,才慢慢松了口氣。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耳邊突然聽到噗嗤一聲微響,是刀劍沒入血rou的聲音。

    眼前的一切就在這一刻變得模糊又遙遠。

    她看向前方,狼狽趴在地上的季之遠神情從驚嚇到碎裂,爆喝出聲:

    娘!

    再轉頭,是那個女人,她的噩夢。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看向她的身后,眼神疑惑不解。

    然后是最右邊,被許多傀儡包圍著的,無法動彈的黑衣男人。

    他的眼神也是陰鷙的,倒是沒有驚訝,只沉默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就像這么多年來的每一刻,他看向她時的那樣。

    這一刻,殷萋萋突然感到了絲絲無比的開懷。

    你看啊,至少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

    最后的最后,她低下頭,看到自己胸口露出的一點刀尖,刀尖上挑,雕著淺淺的浪紋,上頭用極草的文書刻著兩個字危倚。

    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她的丈夫會用這樣的眼神看她。因為她快要死了。

    刀身從體內緩緩抽出。

    血rou被絞動,殷萋萋卻感覺不到痛,眼前血色與黑色越來越濃,她只是傻傻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傻傻地看著季承暄。

    這個被她愛慕了一輩子的男人,不知道到現在,他冷硬的心有沒有為她有過一絲心動。

    思緒漸漸飄遠,她想到了很久以前學過的一句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她是殷家眾人呵護的二小姐,溫柔和善,小意體貼,她本活在萬人之上,卻意外遇見了他。

    江南多好,能讓她遇到這樣好的兒郎,而最最好的,竟是他本就是她的未婚夫。

    他是她的星辰,她要將他摘下來,捧在手心里。

    可后來發生了那么多事,好多好多,多到二十年都數不清,多到像極了一場大夢。

    她守著自己的丈夫,恍惚想著從前,卻再也沒了星辰,只依稀吟唱著另一首詩歌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當時年少,春衫薄。

    她太年輕,誤了他的一生,也誤了自己的一生。

    好在如今,她終于脫離苦海。

    若有來世,只求不再相遇。

    他有他的紅袖,她有她的星辰。

    如此最好。

    *

    危倚滴著鮮血,殷萋萋的尸體頹然倒下,露出身后一張修羅臉。

    紅袖呆愣地看著他,幾乎是遲疑地,瞇著雙眼,似乎認了許久才將他認出來。

    因為他的情形實在也很不堪。

    季靖晟走上臺階,右手持著危倚,兩手之間還掛著一條粗重的玄鐵鏈,手腕被磨破出血,結痂,又出血。他的身上也幾乎滿是傷口,細細密密布滿周身,走近了才發現,危倚的刀口竟崩裂了好幾個口子。

    可他渾不在意,只專注看著紅袖,目光寧靜又溫柔。

    他走過來,站在紅袖面前,玄鐵鏈在腳下投了斑駁碎影,隨著晃動,發出金屬摩擦響聲。

    季靖晟的臉色非常不好看,臟兮兮的全是血污,他看著紅袖,皺起眉頭,片刻后又松開。抬起手,似想去觸摸她的面頰,待發現自己手上也全是血跡后,便倉皇地縮了回去。

    金光如潮,他們之間隔著長長的影,宛如二十年的光陰。

    你

    季靖晟輕輕開口,嗓音嘶啞,他看著眼前的女人,她那么瘦弱,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讓里頭的猶疑漸漸變得堅定。

    小袖子。

    紅袖望著他,嘴唇囁嚅,不敢置信:季靖晟?

    季靖晟輕輕點頭,咧嘴一笑,說:是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極其暢快的。比他刀法精進暢快,比他殺人暢快,比他擺脫桎梏重得自由都要暢快。

    他終于找到她了。

    我殺了她。他說。

    這話很平靜,仿佛他真只是個沒心肝的癡傻兒。

    她欺負你,我殺了她。

    紅袖怔怔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其實在剛才,她險些都沒認出他來。

    二十年前的故人,很多都被遺忘在歲月洪流里,包括他。

    可季靖晟的情緒,滿得都快溢出來了。他定定地看著紅袖,眼里沒有多余的情緒,只是孩童般稚氣地吸了吸鼻子,說道:我好想你。

    *

    回憶紛紛擾擾,二十年前的往事,在這一刻掙脫了時光,掙脫了藥效,鋪天蓋地席卷了他。

    他記起來了,她的名字紅袖。

    季靖晟年少時的綺夢,是那個給他買蓮花河燈,教他放風箏、做木雕的人。

    那時她剛到季家,和誰都不熟,亂走亂逛時恰巧碰到了他。季靖晟永遠記得,那年月華如水,年輕的女孩兒坐在樹枝上向他丟了片葉子,被他接住,一抬眼,卻是眉目清秀的姑娘正笑盈盈地向他揮手。

    她溫柔地喊他季靖晟,像是他們已經認識了好多年。

    她在樹梢里,身后是一輪圓月,她仿佛坐在了月亮上,她向他笑,對他說:你過來些好不好,幫我指一下路,我找不著回去的方向了。

    他就真的過去了。

    后來也是在這棵樹下,她教他一筆一劃地寫自己的名字,將三個字翻來覆去地寫了幾百遍。

    她不知道,他其實會寫字,只是想學她的字跡,假裝自己不會,偷偷讓她多教了很長時間。

    還是在這里,她撫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一下下地教他做木雕。

    她說:等孩子出生了,你做個小木雕送給她好不好?

    他說好。

    他怎么能說不好。

    人間是黑暗的,她是燦爛的。

    彼時他捏著已經干枯碎裂的葉子,還不知道自己心里那種絞痛為何而來,只是覺得三弟和她在一起的畫面,看著如此刺眼,要把他的心都捅穿了去。

    季靖晟不懂愛,更不懂深情,但想到她和三弟如果成婚,他就能時時看見她,還能和她說話,繼續相處,就覺得很好。

    這想法支撐了他目睹她懷孕到生子的整個時光。

    木雕堆滿了整個柜子,葉子徹底爛成泥,他學會用她的筆跡寫自己的名字。

    可她失蹤了,和那個未滿月的孩子一起。

    再后來,他總陷入迷迷糊糊的夢境,夢見自己躺在一地血泊里,他與人爭斗,要他們放人,那時他的刀法只是初成,扛不住多人戰術,自然是攔不住。

    每次夢見,他總想去探一探最后的結果,可他看不見,再用力,只余痛徹心扉。

    他似乎忘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墒怯窒氩黄饋?。

    季承暄瘋了,他也瘋了。

    上天入地,碧落黃泉,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有人說她死了,他不相信,費力回憶著最后一次見面,是她抱著孩子讓她叫二伯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顧睡覺,她佯怒說是他太兇孩子不肯理他,嚇得他手足無措,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把她逗得眼淚都笑出來。

    笑聲還在他耳邊響著,她這么珍貴的人,地獄怎么舍得收了她。

    季靖晟堅信,那個人沒有死。

    他把木雕收好,下定決心等她回來。

    但沒過多久,他突然聽聞季承暄要成婚了,娶的人是殷二小姐。

    危倚第一次架在季家人的脖子上,他要季承暄退婚。

    也是那次,季承暄說原來他也愛著她。

    他恍然,原來那就是愛,其實他也愛她。

    可是,她是誰?她叫什么名字?

    袖袖子?

    好像是這樣叫的。

    但再怎么樣,也記不清她的面容。

    他把她給忘了,又努力在零碎的記憶里記得她。

    危倚最終沒有砍下去,季承暄在哭,他從來不哭的,哪怕重傷垂危也不會,可這天他哭得好傷心。

    季靖晟回了別院,要了一壺酒,把木雕、蓮花燈、字帖、風箏擺滿一桌。

    主院的熱鬧和他無關,他倒了一杯酒,遙遙地敬月亮。

    他喃喃道:他不等你了,我等你。

    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個人,笑著喊他季靖晟。

    年少時的記憶像煙火,綻放過一剎,他見過最美麗,所以情愿一直等在黑暗下。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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