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結(三)
了結(三)
這一句后,萬籟俱寂,鴉雀無聲。 金云壓在頂端,仿佛隨時會破開蒼穹,一片沉寂里,有人的心跳越來越激烈,有人的面色越來越冷淡,有人不吭聲,有人驚喜地喊 師姐 哪怕心中已有準備,在看到屋檐上的那個人影時其實已經有了預感的,但季承暄聽著那句師姐,腦袋還是嗡地一聲,瞬間空白。 他雙目圓睜,慢慢變紅,一貫面無表情的臉上竟如同破碎的瓷器出現了斑斑裂紋一般,抿了抿唇,眼底有著難以察覺的濕潤。 是她嗎? 是她嗎? 是她。 是、她。 是她! 他想出聲,想叫她的名字,想狂喊,想擁抱。甚至想要疼痛,因為疼痛才能讓一切顯得真實。 可他只是死死看著那個人,感受到心跳幾乎都要停擺。 煎熬了二十年,在這一刻全數崩潰。 別來無恙? 不,他有恙二十多年的日夜煎熬,他為季家百年名聲付出了一切,甚至包括付出了自己,他從未有過一日自由,也從未有過一日輕松。 他苦熬了二十年,尋覓了二十年,如今她就站在他面前,一如初見,白衣勝雪,笑靨如花。 恍惚間,這漫長的時光像是從未流走,他們還是江南水鄉處相遇的少年少女,一顰一笑都是恣意,仗劍天涯,鮮衣怒馬 季承暄。 金光破云。 仿佛所有黑色在此時全部退去,光明長留人間。 紅袖看起來非常放松,緩緩抬起長睫,一雙黑瞳一如二十年前的模樣,她笑了笑,道: 好久不見。 季承暄幾乎是在她開口的一剎那就撲了上去,他這些年專心研習武學,無論是內功或是輕功都足以稱為季家第一人。速度已經夠快,然而也只是指尖堪堪擦過她的衣角,意料之外地撲了空。 紅袖站在一丈開外,看起來還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平靜地望著他,顯得他的急切這般可憐。 她的手腕處系著細細的一條紅線,尾端正拿捏在小啞巴的手里,他望著季承暄,挑釁地吹了下口哨。 紅袖捻著繩子,她是死人身,雖再感不到疼痛,但身軀如若受傷也無法自行愈合。她不怕苦,只是紅妝的雄蠱還種在她身上,她系著另一人的性命,就不能輕舉妄動。 所以出發前,她特意讓小啞巴把傀儡線繞在自己身上,做到萬無一失。 我要救我的師妹,她被困在你們季家。 季承暄,紅妝不是你女兒。 我們的女兒二十年前死在了雪山上,被掩埋地干干凈凈,我親眼看著她死的。 紅袖瞇著眼,說著說著,抬手將鬢邊飛揚的長發別到耳后。 她的聲音這樣飄渺,像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她熬了這么些年,熬過了自己的苦難,生咽了失子的悲痛,至如今浴火重生,鳳凰涅槃,在塵世中徹徹底底孑然一身,哪里還需要他人的憐憫或心疼。 季承暄握刀的手已經緊握,指節泛著可怖的白,腦內山崩地裂,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著。 他渾身的血都冷了,只是這么一進一退,就耗盡了他全部的力氣。 他再也沒有說話,只是渴望地看著她,自始至終都看著她。頭腦昏昏沉沉,手臂也失了力,刀身跟著一同晃動。 名滿天下的刀客,竟是連刀都拿不穩了。 過了很久,季承暄才僵硬地開口道:我這條命,你想要,就拿去。 紅袖淡淡地看著他: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是啊,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挽回不了。 金輝之下,季承暄站在空曠的高臺上,望著她。她嘴角帶笑,面容保持著年輕時的模樣,只是臉色透著濃重的死氣,看他的眼神有一種超脫的釋然,天地、草木、凡人在她的眼中似乎都是這個模樣,這個凡塵已經沒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了,也沒有什么值得她喜愛的地方了。 可他覺得不對,她不應該是這樣看他的,至少她應該對他還有話要說。 二十年的時間,怎么可能到最后一句話都沒有呢? 承暄。紅袖幽幽地嘆息,放下吧,我們回不去了。 寂靜。 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安靜。 靜到甚至可以聽到血液回流的聲音,凝結在心臟,寒心凍肺。 季承暄本是握著刀的,聞言迷茫地松了手,逐風無力地晃了兩下,他盯著紅袖枯瘦的面頰,想說什么,又像被堵住了,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眼角發紅,浮現出一種孩子般的失措。 很久之后,他的喉結攢動,才茫茫地說道:回不去了回、回不去了 碧空如洗,季承暄看著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那個女人,忽然覺得一切就像一場荒誕的鬧劇。 他其實活得很潦草,大哥去世以后由他擔任家主,父親要他看顧好季家,一切以季家為重,他答應了,代價是失去了紅袖,也失去了半條命。在他不長的人生里,愛情、親情、友情似乎都沒有過多停留,他沒有愛人,也沒有朋友,活到現在始終陪伴他的只有一把逐風而已。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逐風陪著他,還是他把自己活成了沒有感情的逐風。 他的大部生命都在用來尋找,找著找著,找到最后也許自己都不知道要找的是紅袖還是當初的自己。 屬于他的人生宴席,從頭到尾只是一個笑話,鏡花水月一場空。如今高樓坍塌,賓客散去,滿座狼藉,留他獨看曲終人散,恍惚間竟不知自己多年來堅持的是什么。 東風惡,歡情薄。 春如舊,人空瘦。 他愣住了,一時經歷了大悲大喜,不能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 可唯一清醒的念頭,是不能就這么算了!絕對不能就這么算了! 他放不下,就算所有人都能放下,可他呢? 誰來放過他? 五扇門高臺之上,幾十上百的殺手重重圍繞,在小啞巴的控制下,一個個全化身成沒有感情的傀儡,如浪潮般涌上來,攔住季承暄的去路。 剎那之間,喧囂大盛!逐風在傀儡堆里劈斬,似風卷殘云,在人潮之中殺出條路,很快又被前赴后繼的傀儡給堵上,他再戰,便有更多人用rou身來堵,哨音從歡快至低沉,又至大開大合,襯得小啞巴的笑意越發惡毒張狂。 季承暄擰著眉,沒了耐心,那雙漆黑眼眸里竟如同深淵一半,沉沉不見底。他殺紅了眼睛,只為了往眼前的女人處挪動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最悔,最痛是從前護不住紅袖,如今,留不住她。 紅袖看著季承暄,眼神悲憫,她向小啞巴打了個手勢,小啞巴心領神會,霎時身旁的傀儡便停止了攻擊,一個兩個撲上來,全身迸發出強悍的力氣,死死拖住他前行的路。 他身上受了不重的傷,唇色蒼白,看著她,道:紅袖,你過來!你到我身邊來! 紅袖低首,眉眼含著極淡的笑意,堅定地搖了搖頭。 她抬眸,看著層層高臺上,相擁的母子兩人,忽然斂了笑容。 她說:我的孩子當年如果沒有死,也有你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