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結(五)
了結(五)
這個人的身后是金茫色的天,是萬丈旭日,紅袖看著眼前的季靖晟,走近了,站到他面前。 她看到那雙臟污的雙手緩緩垂下,危倚染血,他低著頭,臉色布滿重逢的狂喜,像小小的孩童終于得到了自己心愛的玩具。 他說:沒有人會再欺負你了。 鬼使神差的,紅袖望著他,問:為什么? 季靖晟笑起來,面容似少年般的羞赧。他癡癡傻傻地久了,又在刀口上過活,走的是腥風血雨的路,眾人對他敬畏有之,不屑有之,久而久之竟然都沒有人發現,他其實也是個十分俊朗的男人。 他說:以后我會保護你。 紅袖卻笑不出來,她沉默著,輕輕閉上眼眸。 無他,季靖晟對她來講,實在是太遙遠的記憶,遙遠到模糊,辨認不清。他們有過相逢,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在以后漫長的時光里,她數著日子,數著仇人的名字,日日煎熬,幾乎從未想起過他。 她不知道,他竟然會想著和她的以后。 以后?可是她的以后和他的以后,怎么可能會在一起。 你受傷了。 紅袖避開話頭,抬手撫上他血rou模糊的雙腕,那兒不斷有鮮血滲出,被磨得幾乎快要爛去,光是看著就覺得疼痛。 季靖晟拽著鏈子,低聲道:他鎖著我,我用危倚砍砍不斷把墻劈開,劈了很久,還有鐵籠 紅袖看著他,知道他一貫言語有些跳脫,聽了許久才理出頭緒,只覺得一股震驚涌上心頭,有些愣怔地問:誰囚禁的你。 呵呵呵 一陣陰冷的笑意從身側傳來。 暗紅血液淌過臺階,殷萋萋的尸體不遠處,斷了雙腿的男人仰面,被身上沉重的輪椅壓得起不了身。他身上的衣衫略有凌亂,隨風拂動著,臉上竟然掛著一絲瘋狂的笑意,看著眼前的往事冤今日仇,笑聲在喧囂里顯得無比凄厲。 笑音先是低啞的,微微上勾著唇角,漸漸喘起粗氣,季之遠以手掩面,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肆意,胸膛震顫著,軟垂在身邊的右手都跟著顫抖起來。 他的脖頸青筋根根凸出,左手不停捏著臉面,眼里泛著可怖的紅,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中滑落下來。 都死光了。他輕聲說,絕望地嚶嚀著,死的好,真好全都死光了 一只腳狠狠踩上他的胸口,力道之大讓心口都刺痛,仿佛能夠洞穿肋骨。 是啊,黃泉路上就差你了!趁早和他們下去作伴吧!紅妝說。 季之遠還是笑著,血絲遍布的雙眼緊緊盯著季寒初,嘴唇張開,好半天才說出話:我可記著你了。 他的唇角流出一絲鮮血,無力地仰躺在地上,干凈清爽的臉上是解脫的釋然。 下輩子,我還會來找你。 銀光一閃,鉤月抵上咽喉。 紅妝心平氣和地用刀尖比劃著,漫不經心道:都要死了,廢話還這么多,不如先割了你的舌頭,好讓我先清靜清靜。 季之遠坦然道:悉聽尊便。 紅妝冷冰冰地瞥他一眼,卻沒如她說的那樣動手割喉,反而站起身,默默退到了季寒初的身后。 她看著地上的男人,漂亮的眼里滿是諷刺,真可憐,活了這十幾二十年,生出來是個廢物,死到臨頭還是個廢物。 這句話仿佛戳到了季之遠的痛處,他驀地睜開眼,猛然朝紅妝伸手襲去,卻怎么用力也夠不到她的裙角。 紅妝笑呵呵地,凌空一指,那高高舉起的左手就像壓了千斤重物,重重地垂落到地上。 廢物就是廢物。她不忘再加上一句。 季之遠死咬著牙關,咳出一大口鮮血,再廢物,也輪不到你多嘴! 紅妝還要頂回去,卻被身前站立的男人抬手按住肩頭,暗暗安撫。 從剛才到現在,季寒初一直面無表情,木然地站在原地,臉上掛著些茫然。他初時應當是憤怒的,可經過一番動亂后,他又變得很迷茫,什么表情都沒有了,也不知道該想些什么 他心上強烈的痛楚蔓延開來,嘴唇蒼白,幾不可見地顫抖。慢慢在季之遠的身旁蹲下,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 季之遠側過頭,瞧著他手上的星墜,微微一笑:動手啊季家毀了,我也毀了,哈哈哈,可是、可是你最后也沒贏 季寒初握著星墜,清雅俊逸的面龐顯得很是憔悴,他目光有些空洞,更多的是蒼涼。 到頭了他閉上眼,眼睫輕顫,嗓音嘶?。耗銡⒘穗x憂,我不能不殺你。 季之遠笑著,唇角盡是干涸的血跡,他點頭,贊同道:應該的。 看著季寒初眼中盤踞的恨意和難以掩飾的悲痛,點點的苦楚和茫然,季之遠反而覺得很享受,也很痛快,他被他這副脆弱的模樣取悅了,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越笑,咳得越兇,血滴落下,連同胸口的星墜邊緣溢出的血一起,在身下染出大片的紅。 要結束了 這可笑又可憐的一生,終于走到了盡頭 住手??!不要??!驀地有人暴喝一聲,季寒初的手腕被一把抓住。 紅妝和他一同驚駭地回頭,卻是季承暄神色復雜的臉,不知何時他已掙脫了傀儡束縛,來到他們身后。 季寒初緩緩起身,往后退開一步,他猶疑地看著自己的三叔,看到他顫巍巍伏下身子,放下了手中的逐風,然后在他面前慢慢地跪下。 這一下,好像把他心里的某個微小的角落給土崩瓦解了。 對季承暄來說,聲望和尊嚴都是極其重要的,他能為了季氏百年的名譽忍痛娶了不愛的女人,也能為了逐風更進一層沒日沒夜地苦練。即便是傷到最深最痛,也不掉一滴眼淚。 他此生唯一的淚,落在與殷萋萋的新婚之夜,那代表了背叛的一刻,他沒辦法逃脫心底徹骨的愧疚,于是他放下了尊嚴,第一次落淚。 可在那之后,再沒人見過他失態的時刻,他把情緒都戒掉了,活成一把冰冷的兵器守護著季家。 但是眼下他卻在自己的小輩面前重重跪下雙膝,彎下自己的脊梁,卑微地懇求。 求他不要殺季之遠。 季之遠吐出血沫,被挖了心般嘶啞道:誰要你管我!你滾,你滾 季承暄低下頭,眼眸渙散,什么都看不真切。風從耳邊拂過,冷到了心頭,他輕聲說:寒初,三叔求你,放過他。 季寒初沒有講話。 季承暄抬起臉,面色蒼白,像是瞬間老了十多歲。他這一生都過得很糟糕,活得不清醒,混混沌沌一場空,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留不住,但走到這一步,根本找不到回頭路。 寒初,之遠他是個混賬,但無論怎么樣,子不教父之過,一切都是我是我說他天生殘廢,難成大器,是我從不正眼看他,從不關心他都是我,最開始沒有教他好好做人,才讓他犯了大錯 季之遠煞白的臉龐,露出了驚駭的神情。 他聽著聽著,終于再也笑不出來,臉上最后一點血色都褪盡了,用力地去看自己父親的背影,他睜著眼,看他跪在自己的三弟面前,字字句句都是哀求。 他這么驕傲的人,為了他下跪求饒求他們放過他一條命,這條被他自己都放棄了的命 季承暄說: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季家已經完了他、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是個好父親,我從沒好好待過他,但他畢竟是我的孩子 三叔對不起你求求你,放過他你的怨憤,我愿意拿命來償 放過他。 求求你,放過他。 季之遠不愿相信,也不敢去相信,他是季家的棄子,高高在上的家主,他的父親居然會愿意為他以命換命。 這是何等的荒謬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你瘋了,你一定是瘋了他瘋狂地笑著,沖季寒初聲嘶力竭地嘶吼:不是要動手嗎!殺了我??!你殺了我?。?! 他在絕望中搖頭,近乎崩潰,鮮血從傷口滲出,滴滴答答往外流。 季寒初沉默著,看見季承暄的嘴一張一合,說著很多很多話,到后來再也聽不見。金光落在周身,卻依舊冷到身體里,冷到骨子里,冷到最深處 季承暄說要他放過季之遠,他說愿意拿命換,可他怎么能要三叔的命,父親去世以后,三叔對他有養育之恩,他下不了手 季寒初癡癡地凝望著季承暄跪立的身影,他說季寒初如果不要自己的命,就拿其他的來抵,于是手起刀落,左手自手肘處被齊根砍下,頓時鮮血噴涌,周遭喧囂更甚 他看著地上淌開的血液,撕心裂肺的季之遠、擔憂看著自己的紅妝、震懾不已的紅袖和季靖晟忽然很想笑,但最終哭了出來。 天空還是這樣明亮,可他的心里卻暗下去,暗下去,最后沉道了無邊界的漆黑。 季寒初發出一聲幾不成聲的嘆息,轉頭疲憊地靠在紅妝的肩頭。 他在她耳邊喃喃說道:你去處理吧。 紅妝摟著他,輕輕順著他的背,問:不殺他了? 他苦澀地點點頭。 身后傳來痛極之下的碎音,咬著牙從喉頭擠出來:謝謝。 季寒初抱著頭,手指嵌入發絲,狠狠地抓著,扯著頭皮,尖銳的疼痛卻沒能撫慰心底的痛苦,他閉上眼,覺得身體越來越空,有一道尖刺卡在心頭,他知道,從此以后再也無法拔出。只要想起,就是痛。 半晌,他抬起眼,下頜與鼻尖全都掛滿淚珠,雙目赤紅。他沒有回頭,只輕聲說:不要讓我再見到他。 身后一聲輕微的低音,散在風里:好,我答應你。 江南春色好,卻再也不會與他有關。 此生從此各西東。 紅妝走到季承暄面前,幫他點了幾處大xue止血,又走到季之遠的身邊,從藥囊里拿出一顆小小的丹丸,強迫他張開了嘴,硬生生逼他咽了下去。 季之遠掙扎無果,問道:這是什么? 紅妝看著他,抬腿踢了踢他殘廢的下體,冷漠道: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憑什么能好好活著呢? 她給他喂下的,正是當初給殷青湮喂的毒藥。每日一個時辰的心絞痛,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著便跨過他的尸體,朝紅袖和季靖晟走去。二人在季承暄自斷一臂時皆未阻攔,只是神色各異,紅袖似有些惆悵,季靖晟更多的是不忍。 畢竟是他弟弟,血濃于水,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只是他雖然癡傻,但不是不諳世事,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江湖規矩,他人的恩怨旁人不得插手,既然這是季承暄自己做的選擇,便死生由他,隨他去便是了。 紅妝說:師姐,我們回家了。 萬里晴空,浮云縹緲。 恩怨情仇告一段落,別過這二十年的糾葛,如今山河壯麗,江湖依舊,他們各自做完了要做的事,終于要回家了。 回南疆,回那個星空浩瀚,冰河千里的地方,去實現他們最初的諾言看一看大漠之上的星辰,究竟多么明亮璀璨。 光影攢動,金色的晨曦里,紅袖身形微頓。 真的都結束了,所有的恨和怨,全都化作焦土,她的胸膛里裝著人間的暖陽,而不是陰毒的怨仇。 她回神,笑起來,慢慢地向紅妝走過去,走向一切的塵埃落定,走向命運新的起點。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 回過頭,那人向她傻傻地笑著,好像踏過了苦難的歲月,向她走了過來。 季靖晟歪著頭,說:能不能一起走? 小啞巴收了哨,傀儡陷入從沉睡,周遭寂靜,陽光溫柔,季靖晟拽著紅袖的袖子,冒著傻氣的眉眼逐漸被溫暖取代。 一起走 幾許過后,紅袖看著他身上細密的傷口,含糊地應了一聲。 她的心已經死在了過往的芳華里,化作一口枯井,再起不了波瀾,她甚至在心里為自己舉行了一次葬禮,葬掉了過去的紅袖,把少女的純真和心動全都埋了進去。 一座墳,封存著她的韶華和天真。 但季靖晟為她手刃仇人是真,受傷極重也是真,她的心并非冷硬無情,要走,也要幫他療傷后再走。 她轉身,瞧著他的眼,輕輕點了點頭,說:好。 于是季靖晟就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寶物一眼,笑得眉眼彎成新月。 抬眼望去,遠處紅妝依著季寒初,后頭站著小啞巴,正在等待著他們。 清風拂面,河山如畫卷鋪陳,屬于他們的那一筆正準備落下。 噩夢已醒,歸去來兮。 只是在經過高臺時,裙擺卻被人輕輕抓住。 紅袖停下,對上一雙赤紅的眼眸。 季承暄的手指緊攥,他已痛到說不出話,但依然執著地看著她,手背上青筋遍布,眼神透著渴求。 紅袖緩緩蹲下身子,握住他的手,使了力氣,卻無法叫他放開。 氤氳的光里,她停手,對上他被鮮血糊滿的面頰,輕聲說:放手吧,承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前人的目光突然從固執變成了極深的痛楚。 事到如今,窮途末路,命運早就給他們做出選擇,又何必負隅頑抗。 紅袖憶起,她遇到季承暄的時候,正好十七歲,那時江南的桃花開得很盛,她折了花,無意中看到在桃林里練刀的少年郎。 他苦惱于刀法不能精進,胡亂將刀揮舞如風,桃花簌簌落下,落了他滿身滿頭,惹得他更加煩躁,哼了一聲,把刀狠狠丟到一旁。 破刀! 他抱著手,郁悶地踩了一腳,嫌棄的神情擋都擋不住。 好可愛的少年啊,直來直往,心情都寫在臉上。 那時他還不懂掩蓋自己情緒,她也從來肆意又隨心,沒忍住噗嗤地笑出聲。 躁郁的小少年回頭,見到桃花樹上笑嘻嘻地看著自己的美麗少女,一時恍然,悄悄紅了臉頰,但苦于稚嫩的尊嚴使然,覺得似乎丟了面子,便橫眉冷對,喝道:不許笑! 女孩兒探著頭,沖他吐舌頭,你好兇啊。 桃李春風,江湖夜雨。多美好的從前。 可那已經是二十年前了。 季承暄面色慘白,一動不動,麻木地拽著她的衣角,像不依不饒拽著自己最后的希望。 紅袖合眼,長長地嘆息。 她抬起手,指尖撫上了季承暄的手背,垂著眸子,很平靜地看著他,嗓音縹緲:不要再堅持了,放下吧,都過去了。 小小的蠕蟲從她的指尖爬出,迅速纏到季承暄的手腕上,聞了一絲血腥的氣味,順著它而去,很快攀附到了他的傷口處,埋于xuerou中,轉瞬消失不見。 這是天樞送給她的離心蠱,目的是讓她保持理性,而如今她將它送給他,要他放下所有一切,同她一起,把過往全數埋葬。 季承暄皺著眉,發出一聲悶哼,整個人蜷縮在一塊,劇烈地哆嗦著。 不要再想起我了。紅袖笑著,眼里有憐憫,也有苦痛。她的一雙眼十分溫柔,動作卻很瀟灑,將那片裙角狠狠撕下,整個人霎時脫身而出。 季承暄匍匐在地上,往前爬了兩步,嘶吼道:不要走,紅袖 可鉆心的痛讓他動彈不得,只能蒼白著臉,睜大眼睛看著面前一行人慢慢走遠。 直到消失不見。 失去意識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決然離開的背影。 有道是,須知少時凌云志,曾許天下第一流。 卻不知,哪曉歲月蹉跎過,依舊名利兩無收。 所有苦難走到頭,少年志氣消亡、少女情思凋零、山盟海誓罷休,風風雨雨,恍如隔世。然而及至來路,一朝光陰過,依然有更多更年輕的人去赴這一場浩然江湖約。 永遠有人熱血不滅、義薄云天,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天涯故人,各有歸處。 長路坦途,而今伊始。 戚燼和季之遠的最終結局會放番外里。 最后大概也就一兩章的樣子完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