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溺亡在腹 七
蝴蝶溺亡在腹 七
木桌拼成的病床是生硬的,泛著陳舊的褐色斑塊,曾經被蟲蛀蝕過,數不清的危險蟲類至今仍在啃食著木料,從木桌的深處開始啃食,在與人類的戰爭毫無關系的地方成百上千地贖著生存的罪業。它們仍然交尾。昆蟲,爬行動物,人類,繁衍后代而彼此相互侵入,母螳螂在交配結束后開始進食,她吸吮公螳螂身體的汁液,翠綠的,發灰的,人類大軍的進發與它沒有關系。交配是永恒的。我的家族歷史悠久,他們在文藝復興時期資助藝術家,曾一度掌握定義藝術的權力,至今還能在西班牙博物館陳列的一副油畫的一角看到畫家寫給我某位先祖的情詩。他們做過愛,在巴黎,在倫敦,在馬德里,在名利場和沙龍之中赤裸地用眼神互相糾纏。 林夜的話音停止了,而我。我短暫地大腦空白。仰躺在木桌上,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手指在焦灼的半空劃了半劃,指尖頓住,又猛地收攏了。 他的眼睛像被烈火焚燒過的黑石,本該寂寥地停歇在荒野之中,等待牧羊人和上帝經過。但有yin蕩者惹怒了上帝,他投下硫磺和火焰,將索多瑪城燒毀,于是黑石也明亮起來。我想起那位先祖,貴族出生,寡居多年,但從未間斷過歡愛與享樂。后來她們被規訓,變得禁欲且清冷,像行走在欲望場中的修女。直到我的降生。隱秘的血脈永不停歇。我朝著林夜笑起來,用手語問道:什么時候? 我看到我染著血的指尖,像馥郁的玫瑰,猩紅而濕潤。 林夜依然擰著眉頭,眉間的褶皺背著刺目的光,顯得尤其深刻。他很久沒有回答,我也一直仰躺著靜靜看著他,朝他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林夜再度抿了抿唇,他不適應我的目光,但他也并不移開視線。最后,他說:你還在被追殺。 我攤了攤手:這不重要。生命理所當然要為性愛讓步。不可能全世界的狙擊手都來緬甸扎堆想殺了我。 林夜沉默片刻,低聲道:誰想殺了你? 誰知道,或許是哪個求愛不得的可笑男人,哪個覬覦我父母遺產的利益熏心者,哪個厭惡我作風的清教徒……好啦,應該是跟我家族有關的人,也許是家族的敵人,也許敵人就在家族中。你去問江明或許比問我更清楚。我半撐著桌子坐起來,松開了林夜的手指。 他的手指在空中頓了一下,很快就收了回去,仿佛那一瞬間的停頓只是我的錯覺。 我想起一句話:你在覬覦別人的時候,他未必不同樣凝視你。但林夜會是這樣的人嗎,誰也不會知道,除了他自己。我有時候覺得他是一塊沉默的石頭,但石頭沒有他的凌冽和明亮。如果是冰塊,冰塊又缺乏他深邃不可動搖的內核。我于是只能幻想他是一塊隕石,尚且在大氣層中因為劇烈摩擦而燃燒,在我的視網膜中拖出長長的尾巴。 我打了一個響指,為了讓我自己清醒過來。 林夜。我朝他比劃,先來一個吻怎么樣? 良久的寂靜。 悶熱得讓人發瘋的醫療室,陳舊發黑的水泥墻壁,枯萎的爬山虎,滿是血跡的垃圾桶,冰冷的手術刀。 我在一個被蓋住的漆黑罐頭里迎接了這個吻。在他的唇落到我唇上的第一秒,我就意識到此前他從未吻過別人。我嘗到干燥的嘴唇,干裂的唇紋,極淡的血腥味,沉靜、內斂而粗糙的氣息,一個不甚熟練的吻。我抬手摸到他鋒利的下頜線,像在摸我的名刀,柔軟的指腹從刀鋒走過,落到他微微抿住的唇角。我用嘴唇相貼的唇語告訴他,張開嘴。他慢慢照做了,于是我探出舌尖觸碰到他的牙齒,濕潤的兩排牙齒,整齊,邊緣的犬牙并不鋒利,在舌尖顯露出巖石一般的線條。我捧著他的臉,仰著頭,舌頭是我放出的蝮蛇,帶著她的毒液逡巡在林夜的唇上。我吻到翠綠的鱗片,鮮紅發熱的性欲和遙遠的太陽。我聽到了極輕的敲擊聲。林夜。我無聲地說,舌尖落在他的唇齒間:把牙齒松開。 城門為紅色的侵略者打開了。將軍踏入已然投降的敵城,左右環顧,在極端的幻想中悠然高潮。我懷著與將軍一般的顫抖,含住了他的舌尖——啊,林夜的舌尖與其他男人絕無不同,是柔軟的,濡濕的,若是割下來絕不會顯出吸引人的特征。但倘若我路過這個集市,來到這個攤點,看到店主在販賣人類的舌頭,而林夜的舌頭靜靜地躺在那里,我會愿意剖開胸膛割下半顆心臟將它換走。我幾乎是迷茫而失控地吻著他,兇狠而貪婪,像一頭母獅。而林夜一只手撐在我的頸側,他任我吻著,他幾乎不動作,只有垂下的纖長睫毛被晚風——或是別的——吹得微微顫動,像烏鴉美麗的羽毛。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臉上的絨毛,被陽光濾成金色的絨毛,這張近在咫尺的臉幾乎讓人感到一種劇烈,他的眼神是平靜的,就像太陽永遠平靜,但永遠燃燒。 我在一瞬間感受到無法抵抗的侵略。 我猛地推開林夜。 接著,唇縫被大力撬開,牙關因為兩腮被捏住的酸楚而張開,那條舌頭伸了進來,含住了我的舌尖,纏住了我的蝮蛇,在我的口腔中以一種迅速而清晰的思路開始征伐。我內腮的軟rou被舔舐過,如同羔羊舐鹽——而舌根緊跟著被絞住,柔軟的器官被另一個人不容抗拒地廝磨著,大腦一陣酥痛發麻。我這才意識到我從來沒能推開他,我的手只碰到了他堅硬的胸膛和火熱的皮膚,就被他強硬地扣在了頭頂,手腕被扼得發痛。我從喉間落出一聲吃痛的呻吟,但這呻吟也被他的嘴唇吞吃進去,搶占我的表達,古老的恒星以其極大的引力吞噬著周邊的所有塵埃。我被吞吃了,無法抵抗,無法吶喊。直到我終于忍不住在他舌上狠狠咬了一口,血腥味彌散開,天使隕落,上帝扔下烈火,林夜終于退了出去。 他松開了我,我一腳踹在他的腹間,他只微微皺了皺眉,依然沒有后退,沉默著任我攻擊。我咬著牙坐起來,手腕已經被捏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很快就會青紫起來。我又踹了他一腳,用盡了十分力氣,即便對他而言也絕非不痛不癢的傷害,但林夜依然一聲不吭地承受了,聲音依然很低:抱歉。 他抬起了睫毛,陰影隨之崩散。 林夜又俯下身來,我挑起眉看他,他凌厲的眉卻微微松動,手指按到了我插在腰帶上的那把軍刀,指尖滑過刀柄,自刀鞘中取出,鋒利得駭人的刀鋒淌過冰涼的日光。 這是原本屬于他的軍刀。 他說:我用這把刀和你交換,一個吻。 交換,是的,以物易物,我親口提出的交換。 我笑起來,指尖輕輕點在他的額頭上,又慢慢下滑,落到他帶著血跡的嘴唇。肢體的親密接觸會讓一切都不同,磁場和軌道因此扭曲,山間冷漠的巖石也任由狐貍探吻它的青苔。我說,好呀,但你要輕一點,林夜。我用唇語無聲地重復:你要——輕一點。 于是林夜輕輕地吻住了我。 遠方是依稀的炮彈聲,難民們依然無法習慣這曠日持久的轟鳴。沒有人能習慣這個,會在死亡威脅下麻木的唯有死亡。蟲蟻在每個角落窸窣,脆弱的生命被一根蛛絲吊起來,成排懸掛在戰爭之紅前,而仁慈的主依然在投擲他的硫磺和烈火,焚燒沒有義人的yin蕩之國。 我被那舌和那唇粗糙地親吻著,他不熟練,不時會舔到我的牙關來,舌尖上的傷口依然在滲血,血被我吞進喉嚨里,落到我的胃。林夜的手指再度??吭谖业恼菩?,他熱得出奇,像一塊在經受炙烤的黑石。難民們sao動著,雇傭兵們持著槍去維持秩序,令行禁止,掐滅混亂的根源。有女人凄涼的啼哭聲,跨過遙遠的山頭刺進耳朵,“砰”的一聲,又一顆炮彈落下,永恒的聲響在高空中炸開,缺乏雨水的高原如被燎燒般亮堂,天空是反光的玻璃片,在瓦片上錘下烈日轟然的重量。 而林夜在親吻我。 我對一切災害和苦難無動于衷,生死是一面翻覆的水銀鏡,你只需要看到你在其中的投影。我曾經計劃在二十歲死去,因為我認定那是我最美的時刻,但我面對水銀鏡,看到了自己的投影。我意識到明天的我還會更加美麗,于是生命和性愛也該延續下去。但是林夜并非無動于衷者。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矛盾的兩面:他的冰冷和磐石般的堅定是沉重的錨,將他固定在汪洋大海的邊岸,但卻他選擇出航。他身上有屬于陸地的特質,永不動搖,厚重剛毅,但他卻投身向海洋。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軍人出身,忠誠秩序是他們的美德,而他來到了雇傭兵的戰場,來到了混亂、血腥與墮落。他骨子里喜歡這個。 此刻,一把火正在通透的骨骼中燃燒,我聞到了它的味道。 在炮彈轟炸聲響起的瞬間,他的手指就微微一動,頭下意識地朝窗外偏去,但我抬手溫柔地撫住了他的下頜,于是他定住了,他再也不偏移半個角度。我和他同時清晰地認識到,我能控制他。林夜無聲地睜開眼睛,他在打量我,他的視線鋒利得如同剔骨尖刀,自顱頂插入,灌入水泥,實施酷刑。狙擊手的聚精會神的目光永遠如此可怖,任何人都不得不想到死亡的陰暗滋味。但我仍然沒有睜開眼睛。我含住他的舌尖,極盡繾綣地親吻他,如同法國新橋上在絕望中相愛的那對情人。他不可能離開,除非我愿意放開他—— 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他捏住我的后頸硬生生地拉開了我,睫毛低低地垂著,像棲息在樹干上的鳥兒。林夜抬眼看我,帶繭的生硬手指在我后頸滑過,落到我的肩頸,然后,在我肩膀上捏了一下,如同交付什么,如同對待他的戰友。 他說:我要下去了。 他的理智如同狂風駭浪中絕不折斷的桅桿,讓他的唇于我抽離,對我點頭致意,然后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