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溺亡在腹 八
蝴蝶溺亡在腹 八
我躺在桌上發了一會呆,鼻腔里混合著濃烈的消毒水味和清淡的血腥味。過了一會,我慢慢咬破我的舌尖,血腥味再度彌散開,如同在和林夜接吻。這算不上長久的兩個吻像一場戰爭,我的手腕已經發青發腫,動一下都痛,而血也從巖石身上淌了出來,澆灌到旁邊蓄謀已久的蝮蛇身上。 我笑了一會,嘗到了世間最有挑戰性的美酒,在余韻中起身,走出醫療室。 站住。 踏出門口兩步之后,在背后,熟悉的聲音叫停了我。 我的脊背不受控制地抽了一下,慢慢向后扭頭,緩緩地看過去。 我忽然想起,剛才林夜在離開的時候,腳步同樣在門口頓了一下。當時他沒有被叫住,因為被誘惑的無辜羔羊總是免于責罰,真正要被投入巖漿中的是梅菲斯特。 江明就在門口的陰影中,靠著墻壁,雙手環臂,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那雙暗灰的眼睛如同雪原白狼掠過的冷光。他的下頜線顯得極為堅硬,冷酷,憤怒隱藏在他繃緊的唇線里。他看著我,視線從我手腕的傷看到我濕潤沾血的嘴唇,驀然冷笑一聲:你碰了林夜? 我朝他伸手,用唇語示意:煙,我要爆珠。 沒有。 哎,江叔叔,能不要一副我碰了你家守了幾十年貞cao的女兒的表情嗎…… 他放下手一步跨過來,步子極大,邁到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打斷我的唇語:你向我承諾過什么。 我看了他一會,按了按頸側的繃帶,咳了一下,無聲地重復當年的話:我不會和任何人建立親密關系,除非我—— 我慢慢地吐出一口氣:除非我能夠自控。 我閉上嘴,抬手開始比劃:你看,我顯然不會長久留在你們傭兵團,跟林夜的關系只是一晚上,一夜情,懂嗎老古董,我不會跟他建立親密關系,就像我也不會跟你建立親密關系一樣——江明盯著我,聽到這里笑了一下——等我離開,一切歸零。我還是高塔里的長發公主,沒有任何人上得來。 你知道林夜是什么人嗎。 你的手下,鬼槍,傳奇狙擊手,中國男人,處男。我聳聳肩,這會有什么影響嗎,江叔叔? 就這樣?你眼里的林夜就這么簡單?我知道你聽過約瑟夫的話,傳統的中國男人,只會和他的老婆上床。你既然碰了他,說明他同意了。你認為他是你一夜情之后就能擺脫的對象?小公主——他咬著忍耐的重音,一字一頓地叫我——你一無所知。你天真得可笑。 我看了他一會:所以呢,你準備把我綁起來打包送走,還是讓林夜拜拜?還是說你準備當一個盡職盡責的叔叔,一天二十四小時守著你女兒,讓他不要被我玷污?你知道這三種情況都不可能吧。 江明的拳頭在身側極度克制地捏起。他深吸一口氣,眉宇隆起,如同山巒起伏:放棄他。 這不可能。我寧愿死也不會放棄他。 你在發什么瘋? 我很清醒,江叔叔。我看著他壓抑著怒氣的眼睛,因為陽光的照射而顯出一種接近無機質的淺色,如同銀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像是面對一個滑稽的笑話:您在害怕什么?當然,當然,您手上有篤定的殺手锏,只要您拿出來,我就不得不潰敗,可是您絕不會。江叔叔,您絕不會。 江明驀然安靜下來。此刻四周死寂,與林夜在場的死寂不同,黑罐頭將我再度封入,空氣被瞬間濾過,氧氣耗盡,呼吸是極其奢侈的恩賜。我倒退兩步以便暢快呼吸,直視著他暴怒的眼神,暴怒、卻壓抑。他眼神深處有一種極端的疲憊和自責,我見過這樣的神情,當年我從醫院醒來的時候,他就這樣看著我,把我抱在懷里,像是怕碰碎了一個脆弱的瓷器娃娃。他的手指顫抖地觸碰著我的頭發,像是在為一切天災人禍而愧疚,妄圖為一切消逝的生命贖罪。我告訴他,這無所謂,死去的魂靈與你無關。但江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只是抱著我,手指顫抖。十四年來,我只在那一天見到過他永遠穩定的手指是顫抖的。 而今,緬甸,又一場戰爭之中,我看著他,腦海里開始翻騰一些圖像,一些畫面,但讓我潰敗的那個詞還在江明的唇齒間,那是一個開關,如果不被吐出,哪些畫面永遠不會清晰,我能得以赦免。正如我所說,他絕不會。 我說:人總是會為外力改變的。林夜也不例外。性愛總是會有豁免券,我不相信人類會在此處專一,除非他沒得選擇。永遠專一的前提是愛情,他絕不會愛上我…… 江明以一種接近平靜的眼神看著我。他表情近乎肅穆,卻在這時再度笑了起來,帶著些微嘲諷:他不會愛上你?小公主,不用騙我,我知道你會對哪種男人感興趣。你只跟注定會愛上你的男人接吻。林夜對我而言就像你的父親一樣重要,我不會讓你傷害他。 那您就會傷害我。 我看著他,幾乎殘忍地笑起來:江叔叔,您知道您會為此妥協的。您明知道,但您還要來阻止我。您在做無用功……就像當年我第一次zuoai的時候。您沒有辦法拒絕我。 您掌握著一切的開關。倘若說出那個詞,我就會順從您的愿望,但是您絕不會。江明,我至今都搞不懂你為什么為此愧疚。我已經二十二歲,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十三年,我已經成年,我不再需要你小心翼翼地看護,甚至當年答應我那么離譜的要求。我的父母已經去世,您不必再向任何人贖罪……算了,我來替您說那個詞吧。 我放下手,張開嘴唇,喉腔流入空氣,傷口被牽扯,聲帶震動—— 江明狠狠地捂住了我的嘴唇。他冷冷地看著我,銀灰色的眼睛里映著我的黑眼睛和強烈的日光,像造成雪盲的萬里冰原:閉嘴! 別逼我把你打暈,小公主。 我悻悻地閉上了嘴,被他捂著嘴拎回醫療室,給我手腕隨便涂了點包裝簡陋的藥。我一看包裝就皺起眉,江明抬手在我腦門用力彈了一記,我捂著額頭瞪他,他不為所動,給我一層一層綁好繃帶,聲音已經恢復平常的音調:我這兩天就把你送走。我低頭玩自己的手指,又朝他比劃:我不走。 你必須走。你以為你有選擇? 我看了他一會,笑著比劃:其實我想不起來那個詞到底是哪個詞。您不用擔心,我也沒有那么傻—— 一聲炮彈聲再次傳來,這次近了許多,像是就落在方圓十里之內。難民營再度sao動起來,這次的sao動更大,更難控制,炮彈的陰影已經蒙上了慘白的天空,樹木在過于熾烈的陽光下干枯,草叢已然發黃萎縮,蟲蟻落下來,細細的灰塵被從天花板上震下,江明抬手幫我擋住了。我炸了眨眼,有點迷茫地看著他:那個詞是——什么? 江明的神情霎時凝重:別想——小公主,看著我。他拍拍我的臉頰,別想!看著我!維多利亞,別去想—— ……我想不起來。 你不需要想起來,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對,就這樣。他捂住我的耳朵,讓我的目光落在他灰色的眼睛里,你什么都不需要想??粗摇院⒆?,就像這樣。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他極其慎重地注視著我,不放過我面上的任何神情,隔著他雙手的阻礙,他低沉嚴肅的聲音是朦朧的,我像沉在水底,和真實世界隔了不可逾越的鴻溝。維多利亞,來,看著我,想想林夜,想想你的旗袍,想想你是一個驕傲的人,你不會因為一個詞失控。 我眨了眨眼睛。 炮彈聲持續不停地傳來,我聽見耳蝸之中傳來巨大的翁鳴。江明無法控制地罵了一聲cao,收回一只手彈開喉麥,快速下令:讓緬政府軍停止炮擊……我他媽不管能不能停,讓他們給老子停下!讓林夜去,如果不是政府軍的人,讓他把炮手給狙掉?,F在就去! 林夜的名字在我腦海里模模糊糊,高高低低地漂浮著。我試圖伸手去抓取,但始終沒能觸碰到實體。那是不可觸碰的,是忠誠和純潔,是我王國之外的野獸。聲音帶來了巨大的信息,我在海底回過頭,看到一個女孩。普什圖人,黃皮膚,黑眼睛,瘦弱得皮包骨,身體嶙峋,細長得嚇人的手指朝我伸來。 維多利亞,別去想!干燥粗糙的物體貼上我的臉頰,焦急的聲音響起,黃月嬌,嬌嬌,看著我! 是你。我恍然大悟,然后又低落起來。我快要把你——不,我已經把你忘了。 但是你終究會想起來。她說。用一種我曾經聽不懂的語言。 我們握了握手,坐在海底。她的黑頭發隨著水流鋪散,像海草一樣漂浮,本應因為長期饑餓而發黃,但夢是彌補缺憾的,在夢境里,那頭發細膩而富有光澤,如同上好的絲綢,陰涼而順滑。我想起我那條絲綢的旗袍,臟綠色的,像青苔和潮濕角落的半水生植物。 我和她對視,從睫毛的縫隙里看到一顆太陽。 我是故意的。我平靜地說。我意識到我的記憶有缺失,被關進了盒子里,輕易不能打開。我也意識到那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瘟疫就會在大地上蔓延……潘多拉有神賜的美貌,她的魔盒也是神賜的殘忍。我們都知道神喜歡做什么,征戰,撒下硫磺和烈火,焚燒罪人。戰爭即是神。神把你帶來給我,又把你帶走。扎魯岡,我記得這是一個源自波斯的名字,意思是綠色……我是故意的。如我所說,我已經二十二歲,我成年了。我是冷漠,是殘酷,是偏執和瘋狂,是yin蕩和放縱,是自我凌遲,是天生罪犯。我句句屬實。只有江明能把你帶給我。我用了很多種方法,只有他才能把你帶給我,因為我的父母也已經去世。 他的神情泄露了那個詞語,也泄露了你的名字。他會普圖什語,一門語言會在她的掌握者面上留下痕跡,江明的臉上顯露出了這樣的痕跡。普圖什語,阿富汗,創傷,精神失常,一切變得有跡可循,而記憶從來沒法真正掩藏什么。作惡者必將被記憶擊中迎來報應,而失憶者也終將重回應許之地…… 嬌嬌!水面上有男人在呼喚。 我該走了。 我不能停留太久,我只能在罅隙中來找你,就像小孩只能趁著父母不在再去偷吃糖果。我走了,但我還會回來。 我跟她告別,她的頭發輕輕散開,像絢爛斑斕的熱帶魚在擺動它美麗的魚鰭,海水被魚鰭梳開。幼小的魚安靜地躺在深海的角落,而我浮出了水面。 我沒事,我朝江明比劃。 他終于松了一口氣,手指撫過我的臉頰,幾乎脫力一般垂下。他很少恐懼什么東西,傭兵團的隊長已經戰無不勝所向披靡數十年,他連死亡都不曾恐懼。但他恐懼我。這對我而言是一種權力的象征,任何被期望者手上都天然掌握著傷害他人的權力。江明看了我一會,抬手覆蓋在我的眼睛上。我注意到他的掌心是冰涼的,出了些許冷汗。 維多利亞。他低聲說,保護好你自己,永遠不要想那個詞。 好。我借著指縫的光看著他手指粗糙的紋路,笑著說,眼睛都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