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溺亡在腹 六
蝴蝶溺亡在腹 六
“狙擊手!” 勃然大怒的厲喝,一股大力將我一把按倒踹到車后方。天旋地轉,我重重砸在地上,同時臉上火熱發燙,鮮血順著那道被撕開的口子向下淌著,約瑟夫一把按住了我的脖子,掏出隨身攜帶的酒精棉用力擦拭幾下,捏著傷口狠狠地貼上醫用膠布。旁邊江明已經迅速找好掩護,所有人在他的怒喝下嚴陣以待,幾乎在瞬間完成防守姿勢,整個駐地一級戰備。 我從頭暈目眩中勉強坐直,捂住脖子上的傷口,作為遮擋物的是北約制式防彈越野車,非反器材穿甲彈不可能打穿,而千里迢迢混跡進后山的殺手自然也不會隨身攜帶沉重的反器材狙擊槍。約瑟夫安慰我,別害怕,我們暫時是安全的。你應該沒有傷到血管,感謝老大!我想點頭,脖子處的鈍痛阻止了我。 傭兵們訓練有素,所有人員快速進入位置,哨兵堅守崗位,江明拿著通訊器在飛快調動單位,兩點鐘方向六百米,他狠狠地罵了一聲,那名殺手居然在他的眼皮子下混進了難民營。對付狙擊手有很多種方法,而最好的一種,由二十世紀法軍開了頭:他們調動數臺迫擊炮直接炮轟狙擊手所在的山頭,直至將山頭轟平。但這里既沒有重武器,狙擊手又藏身于難民營中,那里有幾百名毫無抵抗力的果敢難民,不可能向他們發射炮彈。江明的臉色很難看,我想說話,但喉管的震動帶著脖子又一陣發痛,也只好緘口不語,做了幾個比劃的手勢,老老實實地縮在車后。 一擊不成,沒有第二顆子彈的出現。狙擊手不會停留,必然立刻轉換營地。但我們也不能貿然出擊,沒有人會讓自己身處在狙擊視野之下。 江明對著喉麥沉聲道,鬼槍! 迎著還未曾落下的陽光,我瞇著眼睛抬起頭,沒有找到人影,但我能夠幻想那副畫面:頂樓制高點,巴雷特M98B會架在窗臺上。 通訊器里傳來林夜冷靜的匯報聲,狙擊位進場鎖定。 我一時恍然,手下血管跳動,一下,一下,生命的氣息,血液的鐵銹味,身后被曬得guntang的防彈金屬材料,車輛如同烤灼的焦盤一樣燒著我背脊皮膚。我不斷地放緩呼吸,抽氣,深深吐氣,以此來緩解疼痛。約瑟夫驚訝地看我一眼,他說,你很冷靜,你看起來一點都不驚慌,你不害怕嗎?我不好回答他,只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被他往下又按了按,確保我的每一寸皮膚都被防彈車擋得結結實實。 他想了想,閑談一般接著說,不用擔心……噢你并不擔心,我只是順口一說,鬼槍很快就能擊斃他,后山可不是什么上好的狙擊陣地,他的位置幾乎不存在死角……他贊嘆地低頭看我,那雙翡翠一樣的綠眼睛靠的很近:真有趣,你真的一點也不害怕,小公主,你差一點就死了,正中眉心,無藥可救。我還以為你是那種嬌貴的上流社會名媛。他貼近我的耳邊,低聲說,你像一頭狼。 我想說你看起來也一點都不緊張,這種情況下還能閑聊。但我不能說話,只能無言地瞪著他,瞪到他惺惺地退回去,手里持槍做好防御姿勢。 外圍的哨崗已經開始移動,自后山另一邊向那名殺手突襲,而高處林夜仍在瞄準。我們靜待了三分鐘,冷汗加上熱汗涔涔而下,我的T恤被澆濕,臉邊的發絲被汗水黏成一縷一縷。人們能夠提升對疼痛的耐受度,但是終究無法徹底地抵御疼痛,更何況我耐受度極低,忍住不呻吟已經是我的體面。下午的太陽烈得驚人,我眼前有些發暈,日光一眩一眩地在視網膜上泛開痕跡,我依稀聽見子彈的尖嘯聲。 約瑟夫還在壓低了聲音說話,我難以忍受,掙扎地用手打出手語:十年前,江明和我的父親一起離開戰火中的阿富汗,你以為,那時候我在哪里? 過了一分鐘,我才意識到方才的子彈聲不是錯覺。 通訊器里傳來一聲簡短的匯報,目標已擊斃。短暫的沉寂之后,江明確認了這個消息,鐵青著臉色站起來,后方的難民營已經開始躁動,他皺著眉快速點了幾個人協同,提著槍向后山走去。 約瑟夫攙扶著我站起來,我喘息了幾下,堅定地推開他,捂著脖子向樓上走去。 一樓,兩樓,三樓,我爬得氣喘吁吁,一路帶著汗,在半模糊的視野里爬到五樓。 林夜仍然沒有收起狙擊槍,趴在地上,漆黑槍管在掩飾下伸出墻體。五樓的窗戶開得很低,再適合狙擊不過。 我站在轉角處不過去,靠著墻壓抑地喘氣。不能喘太大,否則會扯著傷口痛。我開始懷疑約瑟夫說的沒有傷到血管的說法,同時意識到我應該先去看醫生而不是爬上五樓。樓道是陰涼的,陰暗的,沒有燈光,陽光也背了過去,林夜的身影在視線中顯得模糊。十分鐘后,江明在通訊器里確認目標尸體,開始維持難民營秩序。又過了二十分鐘,秩序維持結束,難民們被趕回了帳篷,林夜這才收起狙擊槍,從地上站起來。 而我已經半跪在了地上。 林夜走過來,像是在皺眉,單膝跪在我身邊把我放倒,按住我脖頸上的傷口,他只摸了一下,就起身拿著他的狙擊槍走開。 我貼著粗糙不堪的墻面蹭了滿背的灰,有點想笑,又實在笑不出來,只能慢慢撐著手肘直起身子,手肘一陣刺痛,估計是剛才臥倒的時候被蹭破了一層皮。炎熱地區,混亂,骯臟,極易感染,我應該先去看醫生……我在心里雜雜碎碎地想著,直到聽見腳步聲再度響起,林夜手里沒有了槍,快步走過來,攬住我的腰將我一把打橫抱起,朝下層走去。 我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感受睫毛打在下眼瞼上,伸手拽了林夜一下。他低頭來看我,我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懂,朝他比手語:槍比我重要?我承認我傲慢任性,但林夜總不在意,他不是無視就是冷處理,總不會被激怒,我自可以隨意蠻橫。我本以為他不會回應,畢竟我的手語也比得勉強,但他平靜地說,你不會有事。 我不會有生命危險,我不會有事,而他的槍非常、非常重要,所以他先放槍。多么簡單而自我的邏輯,無懈可擊,完美地說服了我。我發覺在這一點上我跟他原來還有相同之處,彎著嘴角笑了一下,又被疼得一抽,最后只得維持面無表情慢慢呼吸。 林夜把我送到二樓替代改建為醫務室的辦公室,所有木桌都被拼湊到一起搭成簡易病床,上面鋪了消過毒的白布。軍醫給我撕開脖子上的醫用膠布,我“嘶”了一聲,林夜朝他微微一點頭準備離開,我一把抓住了他垂在身旁的手指。 干燥,穩定,剛剛扣過扳機而火熱的手指。帶著火藥的氣息。我緊緊抓住了這根食指,在林夜抬頭看來的時候,艱難地比了個扭曲的口型:疼。林夜不置可否,也并不出聲,但卻站在那里不再移動。他已經邁出一步,離病床有幾分距離,我有點艱難地抓著他,但他并不靠近讓我好受一些,我也并不將他拉扯。醫生給我處理脖子上的傷口,邊處理邊用帶著濃重法國口音的英語說,天啊小公主你運氣真好,一點血管都沒有擦到,只是皮rou傷。 我松了一口氣,用眼神向他發出疑問,這個法國人當即領會我的意思,安撫地笑道,放心吧,不會留疤。怎么會有傷疤舍得破壞你這樣美麗的皮膚。 我想到約瑟夫那句咬牙的,混蛋法國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傷勢并不嚴重,謝謝江明,又欠他一個救命之恩。醫生處理得很快,等所有傷口都被一絲不茍地包扎好后,他沖我跟林夜眨了眨眼,轉身飄然而去,把場地留給我們兩人。我仍然抓著林夜的手,此時才意識到手心已經滿是汗意,黏黏的,熱得讓人心頭發燥。林夜的手上有很厚很粗的槍繭,被我按在手心最柔軟的地方,幾乎按得我有點疼痛。他一語不發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過了一會,我又笑起來,單手比了一個很粗糙的問話。 他看懂了,抿起嘴唇,皺著眉頭,臉上罕有地露出為難的神色。他的眼睛黑黢黢的,像是灼熱到極點的太陽黑子。 林夜妥協般說道:嗯。沉默片刻,他又說:但我沒有經驗。 我比的手勢是:跟我zuoai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