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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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查爾斯先生牙口好,不然他能把先生偉大的假牙硌下來。 大約是第四五天的樣子,一覺醒來,烏鴉終于感覺身上松快了不少,能在小屋里一口氣走三圈了。 同時,伴隨著痊愈,某種熟悉而玄妙的感覺也回到了他身上。 有點像骨折的人剛拆石膏,零件是自己的,走路的本能還在,但剛邁開腿時不免有點陌生。 他感受了一會兒,就任憑那條看不見的“腿”牽引著自己,走到了放“狗糧”的柜子前。 “我看看……你要告訴我什么,老朋友?” 木柜跟地面之間有個五公分左右的空隙,外面看不出異狀,但烏鴉就是能感覺到底下有東西在喊他。 他把吃水果罐頭的長柄勺伸進去捅了捅,扒拉出一團黑黢黢的毛線。再仔細看,原來是個毛線娃娃的半成品,頭已經綁好了,身體還沒成型,看著有點瘆人。 這干嗎的?扎小人的?咒誰? 正納悶,烏鴉胸口忽然一陣悸動,左眼眶微微發燙,左眼視野一黑。 昏暗的燈光下,他左眼的瞳孔慢慢變形成了六芒星形狀,在虹膜上旋轉起來,越來越快—— 他右眼所見仍是此時此地、空蕩蕩的小黑屋和詭異的臟線團,而左眼中,那黑乎乎的線團卻一點一點褪去塵土,變回了原本的藍色,露出一枚黑乎乎的小指紋。 指紋上“長出”一只半透明的小手,隨后是手臂、肢體、頭頸……不到一秒鐘,一個大約七八歲的小女孩站在了他面前。 烏鴉左眼里,小孩正掙扎著挪向水管。 她已經病得形銷骨立,每一步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大概很想喝水,她盯著水管的眼神已經渙散,小手還是努力地往前伸著,突然不知絆在什么上,孩子失去平衡,摔倒了。 烏鴉下意識地伸手,卻只接到了一團空氣,手從小孩身上穿了過去。 他只能看著這條小生命掙扎著,最后一動不動了。 那一瞬間,烏鴉的身體完整地將小孩的感覺復刻過來,他額角立刻浸出冷汗,本來就沒什么血色的臉又白了幾分。但他沒動,分辨著那窒息缺氧的感覺,判斷這孩子八成是死于先天性的心臟病。 這時,他左眼里的畫面定格,已經身在死亡國度里的孩子沖他伸出了手。 烏鴉不需要任何指導,本能地接住。這一次他沒有落空,隔著時空,他觸碰到了熟悉的死亡。 活人和死人交握的手上籠起一層陰影,烏鴉微微偏頭,左耳畔響起沙啞的童音:“獻給偉大的查爾斯先生的禮物還沒做完?!?/br> 烏鴉嘆了口氣。 人死如燈滅,死者不能交流,這句話只是她遺留在世界上的回音,在烏鴉耳邊反復蕩著。 “好吧,”烏鴉輕輕壓下她的手,“舉手之勞,我替你做完給它?!?/br> 話音落下,那層籠罩在他手上的陰影化成一道漆黑的契約,一頭扎進他手心。烏鴉猛地落回人間,左眼里一切幻象消失,瞳孔恢復原狀,死者遺影杳然無蹤。 烏鴉捏了捏掌心,依稀覺得這只手攥過很多類似的契約,試著追憶了一下,依舊是毫無頭緒。 第4章 美麗新世界(三) 烏鴉的手不算巧,好在線團的前任作者也不是什么手工藝術家。 狗尾續耗子,他揣摩著小女孩的創作意圖,把亂線揉搓成了一團巫毒娃娃。 于是晚上查爾斯先生來查房的時候,就收到了患者的禮物。 查爾斯先生大為意外,畢竟以烏鴉的智力,做這么個東西大概得嘔心瀝血。它感動極了,舉著神神道道的娃娃手舞足蹈,被咒掉了好幾根灰毛。 嬤嬤沒有加入這溫馨的主寵互動,只是在旁邊“刷刷”地擦著地。 摩擦聲里,烏鴉手心里無形的契約書消散了,他完成了死者的遺愿,并且在那一刻,得到了死者身上的某樣東西。 烏鴉想起來了,他的左眼能溝通死亡。 不知道為什么,他一點也不驚奇,好像本該如此,他甚至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只左眼的名字。 它入檔的學名叫“盜墓賊”……不過入的什么檔來著? 算了,想不起來。 “盜墓賊”實在不好聽,不像學名,像罪名,但想起它的時候,烏鴉心里涌起了淡淡的懷念。 因為這只眼,他好像還得過一個花名——曾經有人私下叫他“白惡魔”。 誘騙浮士德的梅菲斯特垂涎活人的靈魂,以實現他們微不足道的世俗欲望為餌,索取高昂代價。 “白惡魔”身在世俗世界,索取死人的東西——只要死者斷氣的地方還有生前的遺跡,哪怕是一枚指紋,他都能以此為橋,偷窺他們死亡實錄和遺愿。 為死者實現遺愿,他可以得到他們身上一樣“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至于得到什么…… 不好說,挺隨機的,而且不隨任務難度改變而改變——運氣好的時候,他可以得到一門有用的手藝,比如織毛衣;運氣不佳時,對方也可能留給他一個“失眠”功能當遺產,他也只能罵罵咧咧地拒收。 簡單說,雖然都是“愿望”換報酬的買賣,但人家真惡魔是剝皮吸髓的資本家,他這個“白惡魔”是經常被無良甲方用破爛抵債的打工狗。 不知道給他起這外號的人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覺得恰如其分——“白”肯定是“白瞎”的“白”。 警察查命案大概用得著他這技能,就是不知道刑法還在不在世。 那么這一次,那個叫“雪球”的小朋友用什么來付賬了呢? “等等,”烏鴉一頓,“‘雪球’?” 他立刻意識到了什么,扭頭去看嬤嬤,一看到人,腦子里就自動浮起對應的名字:伯爵。 他就知道這筆“勞務費”是什么了。 這是一種烏鴉沒法“拒收”的饋贈——知識類的。 因為知識是詛咒、是不治之癥,一旦沾染上,就回不到“無知”的狀態里了。 雪球那孩子乳牙都沒來得及換,在陽間略微落了個腳就離開了,知識也很有限,只比傻大個烏鴉強一點:她認得周圍的人,知道他們的名字,并慷慨地把她對世界的全部認知送給了他。 “是筆好交易?!睘貘f想。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他開始轉著圈在醫院里“接活”。 可惜沒遇到他能干的。 病死在“漿果醫院”里的基本都是孩子,多數還沒到能理解“生老病死”的年紀,奄奄一息時,一心想的都是求生、止痛、病快點好。廢物白惡魔愛莫能助。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死者點了歌,大傻子沒聽說過,不會唱;一個想吃橘子罐頭,烏鴉試圖替他吃,甲方不認,任務又失敗。 好在烏鴉平生無所長,只是肯放棄,他的人生……漿果生就倆信條,一個“好吧”,一個“不行拉倒”。 因此雖然屢戰屢敗,他也不放在心上,依舊是每天沒心沒肺地混吃等死。 又在“醫院”逗留了三四天,先生宣布烏鴉痊愈,可以出院了,然后它老人家親自牽著烏鴉穿過醫院門口的窄路,走向稍小一些的門。 別看這醫院比豬圈還簡陋,門禁和鎖卻充滿了高科技感。 烏鴉迷惑地跟著先生站在門前,覺得自己好像一步從中世紀農奴小屋踏進了星際穿越片場。 只見先生站定,門上就射出一道紅光掃過它全身,然后“嘀嗒”一聲,身份驗證通過,紅光變綠,小門自動彈開。 烏鴉越過先生的頭頂張望,失望地發現,門那頭依然是水泥窄路和監獄似的高墻。 看不到風景,烏鴉只好研究帶路的先生。 雖然四肢比人粗壯得多,但鼠頭人也是直立行走的,直立行走會帶來不幸。 解放雙手的代價是脊椎、尤其頸部承受巨大的壓力,所以鼠頭人的頸部會比同等體型的真老鼠脆弱得多。 先生的近視眼鏡有遮光功能,連地下城這樣昏暗的燈光都要遮……不知道是先生自己的毛病還是鼠頭人都這樣。 要是后者,它們很可能像真正的老鼠一樣畏光、視力不佳,碩大的耳朵和凸出的鼻腔就是用來代替視覺的器官,那么……地下城的公共采光就完全沒考慮鼠頭人的生理需求了。 烏鴉垂下睫毛,眼神閃了閃—— 如果是這樣,別說地面主宰不是鼠頭人,偉大先生們在地下的地位也不高。 這時,不遠處傳來音樂聲和腳步聲,烏鴉一抬頭,就看見拐角處迎面走來一個戴著大檐帽的鼠頭人。 不知道這是要組織春游還是怎么,“大檐帽”爪持口琴,一邊走,一邊吹著輕快的小調。七八個小胖墩跟在大檐帽身后,初生的小鴨子似的,亦步亦趨。 胖孩子們都歡天喜地的,小六也在其中。 “查爾斯叔叔?!贝箝苊笨匆娝麄兙头畔驴谇?,跟查爾斯打了招呼,又伸出毛手輕輕拽了拽烏鴉的頭發,“你好啊,小仙子?!?/br> 烏鴉端著智障臉沉默——花名越來越多,他快記不住了。 一看見大檐帽的毛臉,雪球小朋友留給他的知識就裝備上了,烏鴉立刻知道,這只鼠頭的名字是“索菲亞”,查爾斯先生的侄女。 鼠頭人聲音都很尖,體型也都差不多,其實在烏鴉看來,它們就跟真老鼠一樣,身上不需要打馬賽克的地方都看不出公母。 但神奇的是,它們的著裝和舉止居然有明顯的性別區別,“大檐帽”小姐索菲亞穿了裙子,見了先生,它還會拎起裙角,用復古的曲膝禮打招呼。 鼠小姐手短,曲膝也夠不著自己的裙,只能先彎腰拽起一邊,再去撿另一邊。假如碰到的熟人多了,它可能得哈著腰撿一路,烏鴉想象了一下,感覺那畫面堪比帶孝子答謝親友。 這么做作打扮和動作,不像鼠頭們自己發明的,更像是從某種外來文化里生搬的糟粕。 烏鴉低下頭,方便一米五的大檐帽小姐玩他的發梢,想著罐頭神秘的十進制,給這不知名的強勢文化勾勒出了大致輪廓:高度類人,但絕對不是人,畢竟就算是老鼠也不會崇拜自己養活的家畜;人可食的罐頭有配料表,但沒有營養成分,可能意味著該種族與人類的食譜大相徑庭。 而且社會制度很封建。 他往地下城上空瞥了一眼,心說:“什么品種的妖魔鬼怪?” 灰耗子叔侄也很溫馨,先生對侄女一放學就回家干農活表達了贊賞。 “反正我也愛這些小東西,”大檐帽快樂地說,“要不是奔著‘地上’的身份,上個什么貓學?我早回來繼承你的養殖場了?!?/br> “真見貓,不許說臟話!”查爾斯寵愛地在大檐帽后背上摑了一巴掌,“快去吧,年底了,要排隊呢?!?/br> 大檐帽吐了吐舌頭,又拿起口琴,招呼著胖墩們走。 “烏鴉拜拜?!标犖槔锏男×癁貘f揮手。 “烏鴉拜拜!” 其他胖墩們也跟著叫,蹦蹦跳跳地跟上大檐帽。 “多能干的姑娘,”先生欣慰地看著侄女和小胖墩們的背影,“多活蹦亂跳的肥雛們啊?!?/br> 說完,先生扯起尖嗓子,伴著遠去的口琴聲唱起贊頌生活的歌—— “這里的光不落天際,嘿唧唧嘿唧, 這里的水永不停息,嘿唧唧嘿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