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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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靠近鸚鵡螺碼頭時天幾乎完全亮了。船行的伙計提著燈迷迷瞪瞪地出來,在前面等著船靠岸。 “新一天了?!卞饶魵?,活動著身體站起來,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還沒到日出?!卑⒙遢^真地糾正。 她側頭看他。 “我有樣東西給你?!卑⒙逦丝跉?,也站直了,伸向她的手里多了一個禮物盒子。 迦涅微微地歪頭表達疑惑。 “你的十六歲生日禮物?!?/br> 她“啊”了一聲 阿洛將盒子又往前遞了一點:“那個時候走得太匆忙,沒能給你?!?/br> 迦涅趁勢仔細端詳這件遲到五年的禮物。 包裝紙用的植物染料,圖案已經有些褪色,好似融化在了蒼白的晨曦中。矢車菊藍的絲帶倒是維持了鮮亮的色澤。 迦涅模糊地想起,她以前好像有過一條類似顏色的發帶。 她拈起絲帶看了看又放下。接受家族傳承之后她好像就沒戴過這個顏色的飾物了。 “謝謝?!彼@么說著,卻沒有接過禮物。 小船在這個時候觸岸,纜繩自動飛了起來,繞住棧橋上的柱子。 兩個人腳下都是一踉蹌。阿洛那被濃綠色包裹的瞳仁明顯地震顫了一下。因為離得近,迦涅看得很清楚。 她在他的手臂上搭了一把站穩,手指挪動隔著衣袖找到的手腕握住,稍稍用力,安撫一般、道別一般,短暫停留而后放開。 轉身走進漫進船頭的晨光前,她輕聲說:“但我已經不是十六歲了?!?/br> ※ 因為涉及到幽隱教會,甘泉鎮事件徹底解決已經是好幾天之后。 今天是休息日,迦涅在奧西尼宅邸的工房里泡了一個下午,全神貫注地閱讀母親留下的魔法研究手記。貝瑞爾準時叩門進來,門外茶點散發的香味彌漫了半座大宅,讓她突然饑腸轆轆。 “我看完這頁就去吃東西?!彼囊暰€沒離開紙頁。 一只微微發綠的手這時突然從半空探出來,手指張開,拿著的信便掉落在迦涅面前。 她抬眸,見那只手垂著不動,不由嘀咕:“賈斯珀是要我立刻回信嗎?那稍等?!?/br> 快速拆開火漆,迦涅一掃就讀完了簡短的家信,面色突然蒼白。她一動不動地盯著那行漂亮的筆跡看了好久。 下一刻,她嚯地站起來,一邊直接在兄長的短信下面回復,一邊揚聲說:“貝瑞爾!幫我準備一下,我要回流巖城,馬上?!?/br> ——母親身上突然出現了下一階段的癥狀,盡快回來。j. 第40章 斷崖-1 迦涅抵達流巖城時已經夜幕四合。 她牽著小雪從傳送陣中走出來, 摸了摸駿鷹的腦袋,從鞍下的束口袋里掏了一把零食豆子。小雪大喙一張,輕松接住了所有豆子,愉快地咕噥了一聲。 她戴上頭盔, 利落地翻身上鞍:“走?!?/br> 駿鷹清聲長鳴, 展翅升上無云的夜空。 龍脊山脈這個時節已經轉冷, 飛行時掠過鼻尖臉頰的風冷得像刀刮。迦涅喜歡家鄉這熟悉的冷意,這讓她清醒又充滿斗志。 她踢了踢腳蹬, 示意小雪再飛得快一些。 駿鷹昂首嘶鳴, 一個俯沖, 抄近路穿過兩座山頭之間的隘谷。 月光暗淡, 前方巍峨亙古的雪峰是幽幽的灰色,駿鷹朝那里急飛,將流巖城城區成片的繁華燈火拋在身后。 所謂的流巖城其實有兩個部分,一是由奧西尼家管理庇護的城市區域,二是奧西尼家族的主城堡壘。 前者坐落于雪峰之間的小片平原上,與玻瑞亞其他各處連通的傳送魔法陣就在城外。而從流巖城城區抵達堡壘,還需跨越一長段陡峭難行的山路。 玻瑞亞其他地區常見的飛馬品種畏寒, 忍受不了龍脊山脈上漫長的冬季。這里一年四季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駿鷹, 等到滿月節前后開始下雪, 要走陸路進山就必須依靠狼拉的雪橇。 從城區到堡壘的這段路小雪飛得熟練,根本不需要迦涅指引。 雪白的駿鷹繞著險峰絕崖攀升又攀升, 直至龐大得不真實的冰川擋在面前,無路可走, 無處高飛。 駿鷹和騎手卻毫不猶豫, 繼續高速沖向散發著淡藍光輝的冰川,一頭扎進東側微不可見的縫隙。 堅硬的寒冰在駿鷹撞上的瞬間變得虛幻, 迦涅不受阻礙地穿了過去。 下一刻,盤踞在雪峰頂峰上的鐵黑色堡壘便毫無預兆地出現在視野中。 小雪忍不住長聲歡叫,應和著這鷹鳴,墻上的火光有節奏地閃爍了幾下,發出信號。 迦涅騎著駿鷹飛越斗折的高墻,在此起彼伏的“迦涅小姐回來了”“迦涅小姐到了”的呼喝聲中,降落在中庭。 小雪巡視領地似地在八角形中庭里繞了一圈,這才心滿意足地停住。迦涅翻身下地,腳步聲和熟悉的聲音齊齊來到近旁: “迦涅?!?/br> 她循聲轉頭?;易厣^發的文弱青年手里抱著一個儲存了火焰的水晶球,微笑著呼喚她。 “賈斯珀?!卞饶鼐此频亟懈绺绲拿?,一邊打量他。 認真算起來,她其實也有三年沒有見過兄長了。但因為他們保持通信,她腦海里賈斯珀的形象便始終鮮明。這三年沒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除了眼下輕微的青黑,他看起來和她前往黑礁那時候區別不大。 伊利斯·奧西尼的這雙兒女乍一看并不相似,賈斯珀眉眼輪廓纖秀,適合彎彎的含笑,與迦涅充滿攻擊性的美麗截然相反。 但他和迦涅都繼承了伊利斯的薄唇和下巴,賈斯珀的下顎在同性之中略尖、臉部輪廓線條鋒利。 不僅如此,他的眼珠是淺淡的藍色,像陽光下的冰川,盯著人看的時候極有震懾力。這讓他即便笑的時候,整個人的氣質也透出冷意。 迦涅的視線從賈斯珀的臉部上移,在頭上轉了轉:“還沒冷到要戴帽子的季節吧,你身體怎么樣?” 前來迎接的一行人之中,只有賈斯珀頭戴冬季皮帽,還抱著取暖的水晶手爐。 “老樣子,就是怕冷,”賈斯珀淡然回答,側身示意迦涅率先進入室內,嗔怪似地瞥她一眼,“在我凍僵之前,我們先進去再說話怎么樣?” 兄妹一前一后步入流巖城堡壘前廳,自然而然地各占了門廳一邊。等候在旁的侍者立刻上前,為兩人各自解下頭盔帽子還有披風斗篷。 “出發前吃過晚飯了嗎?”賈斯珀整理從外衣袖口漏出來的襯衣褶邊,說著側眸看過來。 “還沒有,但我想先去看看母親?!?/br> 賈斯珀并不意外:“好。要麻煩你帶我走捷徑了?!?/br> 迦涅點了點頭,賈斯珀便走到她的身側,向她伸出手臂,擺出邀請她搭著他進入宴會廳一般的文雅姿勢。 前廳是空心五邊形塔樓的最底層,塔高十層,抬頭滿目是門洞和欄桿,卻哪里都看不到上行的樓梯。想從這里抵達塔樓內部的樓層,要么繞一點路走旁邊的樓梯,要么直接施展魔法飛上去。 但飛上去也不容易,看上去空無一物的塔中心實則布滿了危險的機關。冒冒失失地在這里起飛,輕則墜落受點皮rou傷,重則喪命。 迦涅神情平靜,搭住兄長的前臂,輕聲念誦精靈語短句。 柔和的氣流在兩人腳下卷出游魚甩尾般的弧線,輕柔地托著他們飛起,精準地在空中跳躍騰挪,避開rou眼看不見的陷阱,跳舞般向塔頂靠近。 留在樓底的人都禁不住仰頭注視著兄妹兩人的身影。還是少女的迦涅施法,拉著青年賈斯珀走只有熟悉主城機關的人才能走的捷徑,景象眼熟極了。 三四年前相當長一段時間,他們經??吹竭@一幕。 也有一些時候,是迦涅獨自飛上去。唯獨不會出現的是賈斯珀獨自施法登塔—— 伊利斯·奧西尼的長子賈斯珀沒有魔法資質。 他或許擁有不遜于任何一個魔法師的魔法知識量,但因為他體內缺少完整的魔法基盤,無法汲取靈性,自然無法使用魔力。 嚴格來說,他就是一個普通人。奧西尼家主城中僅有的幾個普通人之一。 但因為賈斯珀無法施法而小瞧他是個致命的錯誤。不知道有多少人就因為那一點身為法師的傲慢,輸在了這對兄妹中更加不起眼的哥哥手下。 距離那段風云詭譎的日子,竟然也已經有三年了。 奧西尼家的侍者和法師們神色各異,迦涅和賈斯珀并不給他們多感慨的時間,已經直接上了九樓。迦涅環視一整圈,在外觀毫無區別的門中找到正確的那一扇推開。 門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 它懸在看不到底的幽邃深壑上方,兩側開著成排的窗戶,每扇窗都幾乎有一人高,窗欞精雕細琢,讓每扇窗戶看出去的景色都如同被細心裝裱起來的畫作。 在這條懸廊上漫步是種讓人暈眩的體驗,驚險,又因為不可思議的景色而目眩神迷。 初次造訪這里的客人都會禁不住懷疑,這精巧得宛如糖霜屋的懸空建筑物是否經得住雪山風暴。 賈斯珀側眸看向窗外,沉默的雪峰上隔出他略顯單薄的灰黑色剪影。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好像有一陣沒走這條路了?!?/br> 迦涅實誠地指出:“你平時也不需要到前廳去?!?/br> 賈斯珀哂然搖了搖頭:“也是?!?/br> 迦涅想問母親的狀況,但眼見為實,她很快就能用自己的雙眼確認,從哥哥口中尋求解答是次一等的選擇。她只能忍住。 賈斯珀的視線數次在她的臉上停留,她感覺到了,但他的注視最后總是止于無言。 兄妹重逢后的對話于是迅速出現了不和諧的空白。 兩人沒有試圖填滿它,而是沉默地繼續沿著懸廊前進,迦涅在前,賈斯珀在后,兩條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后。 撇開對兩人都性命攸關的正事,迦涅和賈斯珀向來聊不到一起。 不止因為七歲的年齡差距。他們是兄長和meimei,也是普通人和天才。 幸運又不幸地,他們不必為家族傳承斗得你死我活,但先來后到的齒序和天賦定高下的身份難以相容,一不小心就會磕碰得頭破血流。 早年他們也做過徒勞的努力,試圖無視他們的特殊,模仿其他家庭相親相愛的手足關系。但結果也只是拙劣的過家家游戲,迦涅沒有耐心當受寵愛保護的meimei,賈斯珀也對充當可靠熱心的大哥興趣缺缺。 奧西尼兩兄妹從性格、嗜好、思考的節奏、到眼中看到的世界都不同,一旦走到一起,就總有一個人在脫拍。 如果不是血緣將他們牢牢地綁在一起,他們大概不會主動選擇對方成為親愛之人。 但他們沒有選擇。也沒有人是因為自己的選擇才和誰成為血親。 “你吃過晚飯了嗎?”迦涅忽然問。她剛才在賈斯珀這么問她的時候沒有反問,這個時候才突然撿起這個話題。 賈斯珀淡然坦然地接口,就好像沒察覺看望母親前聊晚餐有多古怪:“吃了一點簡餐,等會兒我可以陪你再吃一點?!?/br> “好?!?/br> 迦涅原本還可以和他討論之后吃什么,但萬幸,懸空回廊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