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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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叢中,袍袖下掩藏的花枝。 以他的心機,不會真以為她想要折花而誤入荊棘,卻還是為她折下了那枝花。 明知金刀是計,還是義無反顧遠赴北疆,找了一個生死不明的人整整十年,苦心孤詣尋求當年的真相。 面對她的質疑,他只坦然道一句,落子無悔。 歧山部,他負傷渡河,無論如何不肯丟下存有她魂魄的破爛紙人。 牙帳前,漫天亡魂下,所有人驚懼退卻之時,毫不猶豫地抱住虛弱的她。 刺荊嶺,她決意入京之時,他像是破釜沉舟,喚她妻子,許諾為她討回公道。 哪怕在重傷昏迷之時,她問他心上人是誰,他都只是語焉不詳地帶過。 甚至,連床榻動情之時,都是如此克制。 沈今鸞生前為后時練就了一副鐵腕,死后作為魂魄十年,早就沒了女兒家的寸心柔腸??纱藭r,她卻感覺心口如被鈍刀在一寸一寸地在割裂開去。 她遙望遠處破曉下的朔州城,孤獨的火光在月色下閃動。 風沙越來越大,拍打紅柳枝頭,婆娑影動,也漸漸迷了她的眼。 她最后想起的,使得她終于做下決定的,是在刺荊嶺,顧昔潮第一次緊緊抱住她。 彼時,他曾對她許下一句諾言。 她一直忽略,從未相信的那一句許諾,今日像是水落石出,漸漸地清晰起來。 “沈十一,我答應過你,沈氏冤案,我會給你,給北疆軍,給天下一人一個交代?!?/br> 只有顧九會叫她“沈十一”。顧昔潮只會喚“皇后娘娘”。 而顧九,從未對沈十一食言。 那么,這一切就全對上了。 可他為她翻案昭雪,為何要千方百計地瞞著她?哪怕,寧肯她恨毒了他。 完全說不通。 她翻來覆去,沒想明白。 唯有去見他,當面問他。 她可以去見顧昔潮,這一個念頭點燃了她。 因為這個不違背責任和己心的決定,她沉重許久的魂魄心生一絲久違的歡喜。 從前,對顧家和顧昔潮的恨意已經深刻在了骨子里。她一旦松懈,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就是背叛了沈氏。 好像恨著他,才是理所應當的事,是融入骨髓的習慣。 而今日,天光破曉,她終于能對沈氏毫無虧欠地做下這個決定。 沈家十一娘這一生,頭一回依照自己心意做下這個決定。 克制卻放縱,苦澀又暢快。 …… 一夜休整過去,隴山衛繼續上路,離開驛站,護送羌人入京。 沈今鸞與他們背向而走,獨身往北面的刺荊嶺去。 晨曦的光被遠山撕裂,揮灑在滿是塵土的官道上。 漫天的揚塵忽然紛亂起來。 蒙蒙塵土起落之間,有一隊人馬從撕開的晨光里朝著他們駛來。 人馬轟然,由遠及近,不斷逼近之時,馬匹油光的鬃毛在光照中亮得刺目。馬上之人一道道揚起的馬鞭落在健壯的馬背上,駕喝聲兇悍,一股生人勿進的強勢之氣。 這些人身上寬大結實的斗篷之下掩著幾縷翩飛的錦袍,一個個頭戴黑色面罩,看不清容貌??雌饋硐袷寝k事的官差。 錯身之際,有一人別過頭望向她。沈今鸞看到那人面罩下露出的雙眼,莫名覺得有些熟悉。像是從前在宮里見過。 這群人運去數丈之后,他們身后的隴山衛忽然喝令整支隊伍停下。 沈今鸞起初以為是要避退這群官差。 豈料她探頭一看,那隊官差的人馬也在不遠處停了下來,似是在靜靜等待著他們。 沈今鸞心頭一跳,魂魄徑直飄在久久不散的塵埃之中,眺望那隊人馬,面色一點一點凝重起來。 身后隴山衛的馬匹嘶鳴一聲,又疾奔起來,掠過了飄在官道中央虛空的魂魄,正是朝著那隊官差駛去。 賀三郎呆立著,漸漸認出了對面隊伍當中一道稍顯嬌小的身影。他面露喜色,喃喃道: “姑母?” 這一聲叫喚極輕。 馬上的賀慧月卻聽到了,她下意識地回眸,只能看到黑壓壓的一片,都是著相同鎧甲的隴山衛。 她身旁的馬上一道高大的身影,勒馬在前,看到賀慧月倏然回頭,也忽一揚手,毫無一絲雜色的雪氅微微掀起,露出內里游龍金紋的袖口。 他旁邊的官差得了令,全部勒馬停在原地,無不恭敬地等他示下。 那個男人順著賀慧月的目光回眸望向這一隊隴山衛。 他面罩黢黑,只露出了一道英俊的眉眼,居高臨下,神色漫不經心,眼底罅隙里的眸光如鋒刃一般地剜過來,氣勢凌人。 是個極為陌生的男人。賀三郎面露困惑,更多的是驚恐,在風沙里不由后退了一步。 席卷而來的沙塵穿過魂體,沈今鸞良久一動不動,像是風沙中凝固的石雕。 塵土浩蕩,飄散開去,最后沉沉落地。 她終于想起來,剛才交錯之時,她在馬車上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是當年在禁中護駕的天子親衛。 天子親衛護駕天子,絕無可能來到北疆,除非…… 恍惚中,沈今鸞閉了閉眼。 他們不必入京了。 因為,元泓已親至北疆。 第67章 狹路 黃沙滾滾。青史成灰。 明明相隔生死, 沈今鸞仿佛感到元泓刺骨的目光,能直直望見她的魂魄。 她無處遁形,呆立在原地, 徹骨的寒意將她淹沒。 天子親衛錦袍鐵甲,穿過一重又一重的沙塵,朝渺小的馬車聚攏過來,馬蹄聲沉重, 每一步都像狠狠踩踏在她心頭。 風沙彌漫, 沈今鸞的意識恍惚了一下,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座富麗堂皇的永樂宮里。 生前最后一次見到元泓,也是潮水一般的禁軍從外頭奔入永樂宮。 層層甲胄, 寒光凜凜。 天子近衛密密匝匝的腳步聲,伴隨著宮外內侍高亢的通傳: “陛下駕到?!?/br> 病懨懨的沈今鸞驚起,連外衣都來不及披, 趔趄著朝床榻奔去。 入帳后一瞧, 她的面色就全然變了。 侍女琴思也已奔來,手忙腳亂將內殿一層層簾幔垂下,掩住帳中的皇后。 帳中的沈今鸞紅著眼, 盯著帳外一重又一重的人影, 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手中之物。 元泓的輪廓已自遠處投向帳上, 巍如高山, 透過簾幔一寸一寸壓在她身上。 沈今鸞抑著聲線里的顫意, 冷聲道: “臣妾久病,未曾梳妝,不便面見天顏?!?/br> 皇帝的腳步卻并未停下。 帳幔被“嘩”一聲猛地揮開。她緊閉雙眼, 仍能感到外頭刺目的日頭,和皇帝冰冷的目光, 一道落在她慘白的面上。 沈今鸞頹然松了手,沒有掙扎,任由皇帝一只一只掰開她的手指,拎起那個被她藏于袖中的人偶。 殿內所有人,一見到皇帝握在手中的人偶,一個個跪倒以額叩地,嚇得魂飛魄散。 死寂中,皇帝緩緩道: “皇后,是在咒朕?” 底下的人烏泱泱跪了一地,榻上的沈今鸞漠然地抬起雙眼,始終不發一言。 “圣上,娘娘是冤枉的!” 侍女琴思是皇后的陪嫁,宮里有頭有臉的女官。此時,她匍匐在地,雙膝跪爬,扯著皇帝的龍袍哀求道: “娘娘只是想要問一問巫女,父兄的尸骨究竟在何處……” “住口?!被实鄄蛔兩?,厲眸掃向四側。 侍衛蜂擁而上,捂住琴思的嘴,將人強行拖出殿外。 沈今鸞救不得琴思,攥在袖中的手掐得衾被揉皺。 真傻。這擺明了是有人要陷害她,就算說了實話,又有什么用呢? 方才她一翻出這只人偶,就知道完了。這不是她原來求禱父兄托夢的那個人偶,這是詛咒用的人偶,上面更是刻著皇帝的生辰八字。 她和元泓,雖已成怨侶,但她不至于蠢到要魘咒他死的地步。 是有人得知帝后失和,趁她臥病,等不及要來取她的性命來了。 可她,卻一點都不在乎了。 內殿門窗緊閉,幽暗昏沉。偌大的殿內只剩下她和皇帝二人。 沈今鸞一撩帳簾,斂衣起身,恢復了一國之后的端莊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