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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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籌帷幄,縱橫捭闔。在他的一步步謀算之中,她嘗過權力的滋味,成為牙帳手握重兵的明河公主,自然無法輕易放手,對他也是越來越信任?!?/br> “他有時被允許走出帳子。繁星蒼嵐,夜穹遼闊,想起故人故土,只能喝桃山釀麻痹身上的傷痛,暫排苦思,可他不能多喝,因為在牙帳步步驚心,只能保持清醒?!?/br> “知曉雙腿再也不能起立,是他唯一想要自戕的那一日,但思及你大哥,他繼續布局,直到鐵勒鳶登上汗位,為她清掃完所有勢力?!?/br> “再一舉殺了她,讓北狄再度陷入分裂……” “至于你大哥沈霆川,是他自己求我大哥殺了他,作為投名狀,為了救下云州一城百姓?!?/br> 男人聲音喑啞得不成樣子,卻說得緩慢審慎,生怕錯漏一字,有辱烈士。 他抬起頭,看著她,英挺的臉血淚縱橫,眉眼卻十分平靜: “沈十一,顧家從來沒有對不起你沈家?!?/br> 沈今鸞手指止不住地發顫。心頭像是被無數根刺扎進心口,酸痛苦澀,又像是被燭火灼燒,一片guntang。 其實,在得知顧辭山雙腿殘廢之后,她便猜測過這個可能。 她之前一直阻止顧昔潮殺顧辭山,除卻想利用他證明沈氏清白之外,還有另外一層。 她不想他再殺一個至親的大哥。她怕他殺錯了好人。 縱有猜想,可此時將所有細節連在一起,得知了這一出顧家大郎血淚鑄就的半生,仍覺觸目驚心。 殺身成仁,舍生取義。 顧家大郎顧辭山,終不負“仁義”二字。 夜里的雨聲喧囂燥熱,沈今鸞已全然明白過來,眸中淚光閃動: “所以今日,他所謀皆成,便一心求死?!?/br> “你,成全了他?!?/br> 沈家十一娘是何等心思剔透。 今日鐵勒鳶毒發身死,顧辭山雖未動武血氣上涌而暴斃,可即便不死,余生也不過是茍延殘喘。再加上雙腿殘廢多年,他怎會愿意繼續茍活。 天之驕子,心氣甚高,至此不肯踏入朔州,再見舊部。 唯有一死。 顧昔潮點了點頭,身形前傾一晃,搖搖欲墜。 一雙纖細的臂彎上前攬住了他,素手輕柔地拍了拍他微微在顫的脊背。 只需她一來,他那一股在四肢百骸橫沖直撞的戾氣好像平息了下去。 顧昔潮一怔,側首看到燭光里,她柔軟的青絲貼著他的側臉隨風拂動,與他斑白的鬢發纏在一起。 于是,他垂落在身側的雙手緩慢地抬起,小心翼翼地擁住了她。 他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懷抱雖然冰冷不是活人,柔弱無比,卻蓄著力,沒讓他跌落下去。 足夠了。顧昔潮在心中對自己道。只這一次的相擁,足夠了。 他唇角微微一扯,自嘲一笑。 下一瞬,顧昔潮閉了眼,斷然抽身。 他牽過她的手,紅線隨著他走動而搖擺,她一滯,任由他帶著,一同坐在了榻上。 顧昔潮空蕩蕩的雙眸盯著來回搖曳的帳幔,聲音干澀: “我大哥一生清正,雖曾投敵,但歷經艱難,我不能讓他在死后再添惡名?!?/br> “顧家大郎是戰死在了十五年前,埋骨刺荊嶺,死時光明磊落,一生為大魏死而后已?!?/br> “那個北狄駙馬,你我從未見過?!?/br> 帳幔停止晃動,空氣恍若凝滯。 指間緊扣的手被一根一根地掰開。他沒有使力,任由她的手從掌中抽走。 在她冰涼無措的目光里,顧昔潮直直看著她,頓了足有一刻,最后一字一句地道: “沈氏舊案,止在今日?!?/br> 這一句,沈今鸞愕然呆住,渾身如被雨水澆頭,徹骨寒涼。 顧昔潮言下之意,她已徹底明了了。 他不打算為沈氏和北疆軍翻案了。 沈今鸞張了張口,想要指責他不守諾言。他明明在早前答應了她的啊。 可她意識過來,他到底是顧家的顧昔潮。 再重啟舊案,對死去的顧辭山來說,無非是再掀起劇痛之下的傷疤。 哪怕一生殫精竭慮,為國為民,可他到底委身敵國公主,投降叛國。一旦舊案重提,所有的事終將都要被搬到明面上來。 眾口鑠金,會毫不留情指摘他。史書工筆,積毀銷骨,將他所羞惡之事,流傳后世。 一個人死了,孰是孰非,蓋棺定論。為何這世上要有尊謚惡謚,就是因為名聲緊要,要以此震懾還活著的人,不可失節。 一旦失了節,大錯鑄成,就回不了頭了。 由是,對于顧辭山而言,最好的結局便是在十五年前戰死北疆。 由是,最是敬愛大哥的顧昔潮,為他定下了這個最好的結局。 沈今鸞心如絞痛。 恨死去的顧辭山,恨不講信義的顧昔潮。 更痛恨,自己的天真。 天真到,相信與她斗了一輩子的顧大將軍會信守諾言,會為她清洗沈氏冤屈。 以為,憑著少時相知,還有這一路人鬼相互扶持,對她哪怕有一絲一毫的情誼。 可沈今鸞只是攏了攏頭發,平復了起伏不斷的心口,點了點頭,最后只朝他簡簡單道了一句: “我知道了?!?/br> 輕描淡寫,薄如云煙。 好像下一瞬就會迎風飛走。 顧昔潮最怕她這樣。 他看著她,從想殺人的鋒利目光,掙扎煎熬的神色,到此刻慢慢恢復了平靜,像是一潭死水。 “我寧愿你刺我一刀?;蛘?,干脆殺了我?!彼坏氐?。 “我說過,我的命,是你的?!?/br> 一直都是你的。 他從腰際解下了那把金刀,遞到她手里。 寧愿她與他不死不休。 沈今鸞早xiele氣了,也看不透他眼里無可救藥的執著,輕嗤一聲: “我又能奈你何?” “且不說你是唯一能看見我的活人。北疆軍今后的榮辱,還系于你身?!?/br> 只要顧昔潮說一句,叛軍可生可死,可趕盡殺絕,也可在奪回云州后戴罪立功,榮歸故里。 全在他一念生殺。連她,也在他翻云覆雨的掌中。 她時日無多,已無力再為過去之事與他再斗一番。 她還要為活著的人爭取。 沈今鸞一揚手,將那柄金刀飛出去,擲在地上。 顧昔潮面色蒼白,下頜新生的胡茬顯得輪廓暗沉鋒利。 一綹白發垂落,還在滴水,眸光透過水霧繼續望著帳中的她。 “不恨我嗎?” 他冷笑道。 “怎能不恨?” 她直視他的眼,坦坦蕩蕩地道。 “你大哥落得一身清凈,我沈氏滿門忠烈,卻背負污名。我卻再也不能為之平反?!?/br> “就算我能再去往生,九泉之下,若遇到我父兄,遇到當年戰死的英魂,我該如何作答?” 天命如斯殘忍,最重名聲的天之驕子跌落泥潭,一身污濘,一死了之。 而他的死,牽動了其余所有人生前死后的命運。 天命當前,人力微茫,終不由人。 那一種被命運裹挾的無力感,又涌了上來,沈今鸞攥緊了手,強忍著不哭出來。 “娘娘一早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br> 顧大將軍鐵血鐵腕,是一路踏著別人尸骨走出來的。 他根本不需要守信義。他所行所言,就是信義。 顧昔潮看著她因抽噎而顫動的肩頭,漠然地道: “跟我這樣的人在一道,自然是要吃苦頭的。是娘娘你,非要跟著我?!?/br> 語調冷硬無情,溫熱的指腹卻在拂開她凝在眼角的淚花。 拭了一下,眼淚又很快擠滿了,再拭一下,他孜孜不倦。 沈今鸞終于釋放出來,淚如雨下,然后猛地別過臉,錯開他的手,抿緊了唇: “顧昔潮,說話不算話,我恨死你了?!?/br> 她揮起拳,用盡畢生力氣似的,狠狠砸在他身上。 男人身如磐石,一動不動,對軍旅之人來說,她這幾下不過是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