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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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人見過如此壯闊的景色。這不是人間才有的殊色。 只見漆黑的永夜里,天際處晨光微露。 無數透明的魂魄帶著點點晶瑩的螢火微光,聚散往復,猶如銀河一般在天際處浩蕩地浮動。 是從牙帳的方向,緩緩地飄向南方,大魏國土的方向。 魂歸故土。 萬籟闃靜,風聲止息。 銀河一般浩蕩的魂魄中央,漸漸浮現出一道慘白的人影。 一襲月白長裙,像是招魂的白幡,詭譎又靡麗,一雙血紅的眼,讓人想起地獄最底下那通天的烈火,兇煞之氣濃烈如墨。 那不是屬于活人的眼。 哪怕再熟悉的身影,都不能說明她還是那個人。 沒有由來地,北疆軍的殘部,云州的故人,所有人,無論認不認識當年的沈十一娘,都在此時后退了一步。 賀蕓娘望著那個鬼影,瞬時想起方才她殺人的樣子。她腿腳發軟,被一旁的秦昭攬著才沒有失力跌倒。 賀三郎呆了足有一刻,然后,作為人的本能,他也不住地后退,甚至,想跑得更遠。 那個明明就是他心心念念想了二十年的十一啊,為什么他會那么害怕?恐懼到渾身發抖。 所有人或恐懼或厭憎的視線里,沈今鸞無知無覺,拖著疲累的殘軀,無力的魂魄,向故人走來。 召集萬千孤魂,縊死強大的鐵勒騰,她耗盡了所有力氣?;昶撬毫岩话?,像是即將散去。 可她所有的故人,她曾經的至親至愛,都在不斷地退卻。 猶如隔著漫長的光陰,與她無聲地作別,然后遠去。 沈今鸞太累了,雙目闔上,眼底的光寂滅下去,似乎讀懂了他們的表情。 所有苦苦支撐的信念在這一刻搖搖欲墜。 她的腳步緩了下來,魂魄像是霧氣一般虛浮空乏,難以自持。 “沈十一!” 一道身影,逆著人潮,秉燭而來,照亮她彷徨的歸路。 在她跌落之時,義無反顧地朝她伸出雙手,將她攬入懷中。 那一雙臂彎,結實而溫暖,不需要多么熾熱,卻一直都在。毫不猶豫,毫無保留。 還像很多年前,在她獨自摘桃花的時候總能穩穩地接住她。 她累得無法睜眼,卻也知道是他。 也唯有他。 “顧九,我親手殺了鐵勒騰。我為我的至親至愛,報仇了?!?/br> 她虛弱地臥倒在他懷中,忽然淚如雨下: “但我,已無至親,再無至愛,再沒有家了?!?/br> 既失故土,又絕故人。孤魂野鬼,無家可歸。 “你有的?!?/br> 男人開口,聲音沉定不移: “沈十一,我帶你回家?!?/br> 顧九郎和沈十一娘,在云州有一個家。 她不曾守諾,他卻從未對她食言。 第48章 燎原 離家的第三年, 沈今鸞十二歲時的那一年孟春,沈楔父子三人從北疆回京述職。 北疆安定,先帝龍心甚悅, 封了大哥沈霆川為忠武將軍。朝會后,還留了沈家父子設宴款待,獨一份的榮寵。 那一夜阿爹喝得面色酡紅,還被賜以一頂華蓋轎子, 送回了沈家位于京都的御賜府邸。 阿爹好像從來沒有如此開懷過, 把沈家子女三人叫到正堂, 向曾祖父上香。 “我沈楔沒有愧對先祖,終有出頭之日了?!?/br> 上品無寒門, 沈氏家祖從不入流的軍戶到今日有帝寵在身,數代步步為營,流盡了血汗, 眼見著有了光宗耀祖的機會。 也就是那一夜, 重重香火之下,阿爹對她談起了對她今后的安排。 “阿爹,給你找了一門好親事?!?/br> 最是春風得意的沈楔對著最小的女兒道。 兩個兒子在沙場歷練, 一身傷病, 沈楔雖極為嚴厲, 卻也痛在心中。 還是女兒好啊, 可以不用去戰場受苦, 還能為家族聯姻,福澤綿延。 哪怕再不舍得,還是十歲就送她離開故鄉, 來到京都學規矩,為沈家謀一條后路。 可沈今鸞卻歪著頭, 問道: “阿爹,我非得嫁人嗎?” 她睜著那雙漂亮的眸子,圓溜溜地看著他,挺起胸膛,道: “我也可以和兄長們一樣,上陣殺敵,為沈家立功。從前,二哥騎馬都沒有我快!” 她根骨極好,姿態輕盈,可以數個時辰跑馬不歇,連二哥都追不上她。 “等我當了大將軍,就封你做個斥候?!倍缭谂孕Φ?。 沈楔卻勃然大怒。 大哥沈霆川面色微沉,眉間涌動,輕輕嘆了一口氣。 第二年春,邊關戰事吃緊,父兄未再來看她,而是寄來兩封信。 一封是二哥的,興致勃勃地說起,秦二哥已升了校尉,而賀三郎每次又挨了軍棍,還是會大喊“十一”,要她來救他??伤h在天邊呢。 另外一封是大哥沈霆川親筆所寫。 他在信上說,父親想將她嫁入宮中。在諸位皇子之中,擇一位乘龍快婿。 當時的她不懂,所謂擇婿,便是涉入奪嫡之爭,選一位沈家支持的儲君。 而她那位向來恪守祖訓的大哥卻在最后寫道,如若她實在不愿,他便勸說父親,自己再上前線立下軍功作為交換。那么她便不必入深宮為家族謀前程。 長兄如父,大哥身負家族使命,他做不到像二哥那般直抒胸臆,卻總是暗暗為她著想。 她將信件捂在心頭,突然很想很想回家。 第二日夜里,沈家十一娘偷偷溜出家門,沈家出動所有家丁,甚至找上了京衛,尋遍了京都。 尋她的腳步聲在石板路上匆匆掠過,一樹拂動,青澀的棗果壓彎了枝頭。 “人走了?!?/br> 一只手臂掀起了濃密的樹枝。 少年棱角分明的側臉從枝葉中露出一半,唇角輕輕一揚。 沈今鸞攥緊了懷里的包裹。 唉,真是躲在哪里都能被他找到。 “下來?!鄙倌険哿藫坌淇谡瓷系娜~片,道,“我接著你?!?/br> 她不動,樹影輕搖。 少年等了許久,便勁臂一撐,顧自攀上了樹枝,嘴角銜著一跟狗尾巴草,道: “沈十一,你打算在這樹上啃一輩子酸棗嗎?” 見她還是不答,他濃眉緊皺,錦袍一掀,也跳上了樹,一雙長腿來回一晃。 看到她懷里的包裹,少年微微一怔,問道: “你要去哪兒?” 她抿緊了唇: “我要回云州去。我不想嫁進宮里去?!?/br> 少年愣住,嘴里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 “一定要嫁人嗎?” 少年不識愁滋味,他從沒想過,小娘子終有一日要嫁人的。 她手托腮,雙眼無神,嘆氣道: “我阿爹說,女子總要出嫁的,夫君的家才是我的家。那我在云州,就沒有家了嗎?” 出嫁前,她是父兄的掌上明珠。出嫁后,那深宮里未曾謀面的夫君也會待她如珍似寶嗎? 少時的沈今鸞想不明白。 更不會知道,多年后,她死時,棄若敝屣,甚至連墳冢都沒有一座。 而彼時,那個少年只是靜靜望著她,目光專注: “天地廣闊。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你想待在何處,那何處便可為家?!?/br> “你想回云州,那里就會有你的家?!?/br> 后來,那個少年不曾食言。 那一年他隨大哥第一次去云州的時候,買下了一間三進大宅院,庭院里種滿春山桃。只等求娶了心上人,便可歸家。 她想去何處,他便往何處。 然,天命無常,待他再次回到那個落滿塵埃的家中,卻不與她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