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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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一直在門縫之中窺伺二人的梁氏忽喊了一聲,從屋內疾步走了出來,在角落里扯出一個總角年紀的男童。 男童緊緊抱著破布小人,小臉上臟兮兮的滿是雪漬,似是剛在雪地里打過滾。大冬天只戴著一頂棉帽,穿了一件短打上衣,打著好大一塊補丁,青灰色的棉絮都漏了些許出來。 在這個全然一新的富貴家中,他著實顯得寒酸,格格不入。 那便是周家幼子周貴了。 周貴不情不愿地被梁氏硬拖出來,大聲道: “我就要在這里,阿娘會陪我說話?!?/br> 梁氏面色驟變,低聲斥道: “小兔崽子你再胡說!” 罵了一句,她收了聲警惕地左看右看,才緩下聲來: “你在說些什么呀……” 男孩想要掙脫她,干脆大哭了起來: “你不是我阿娘。我要和我阿娘在一塊兒?!?/br> 梁氏從懷里掏出一顆白糖,在袖上擦了擦,遞給男孩,道: “這里臟,去外邊玩罷?!?/br> 男孩見了糖眼前一亮,破涕為笑,接過糖含在嘴里,歡快地跑了出去。 梁氏見人走遠了,不好意思地朝顧昔潮笑笑,平淡地道: “這孩子自阿姐去后太過傷心,經常胡言亂語的,讓大人見笑了?!?/br> 顧昔潮不語,拎著紙人衣襟走向了木柵欄邊玩雪泥的男童。他在男童面前半蹲下來,問道: “你近日見過你娘?” 男童雙眸明澈,點了點頭,卻又很快將頭搖作撥浪鼓似的。 這到底是見沒見過???沈今鸞蹙著眉,忽然想到,她的魂魄死后回到了故土北疆,而方才在供桌上給她指路的那幾個鬼娘子之中,并無周家娘子的鬼魂。 周家娘子的魂魄,去了哪里? 顧昔潮并不心急,從腰間一錦袋里取出一顆飴糖,放在掌心,遞給了男童,又問道: “你在何處見過你娘?” 男童望著芳香誘人的飴糖,舔了舔嘴唇。他眼中流露出渴望,可還是后退一步,搖了搖頭,小聲道: “阿娘說過,不能告訴別人她在哪里,會有人將她捉去,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br> 顧昔潮沉默地端詳著男童,濃黑的眉眼如染一層陰翳。 他攤開男童的小手,將那一顆飴糖放在他的掌心,握著他的手攥緊。而后他也不再追問什么,便轉身離去。 沈今鸞見他無功而返,冷笑一聲,得意地略一揚眉,將她猜到的實情說了出來: “留在此處作祟的,根本并非是鬼相公,而是死去的周家娘子?!?/br> 顧昔潮凝視了一會兒許久沒生火積了一層灰的灶臺,時不時傳來咳嗽聲的屋內,目光最后落在雪地里天真爛漫的男童身上。 “你可知,她為何沒走?” 沈今鸞一怔,沒能接得上話。 顧昔潮眸光低垂,淡淡地道: “她留在此處,便是震懾?!?/br> 沈今鸞沉默片刻,道: “難道她是死前就知道周貞定會再娶?她生怕后母無能,照料不好家中,還會虐待她的幼子。薊縣人迷信,只要她的鬼魂在此,偶有出現,作為震懾,這家人便不敢肆意妄為?!?/br> 是了,能出賣死去妻子魂魄的人,還能對他有什么期待呢?只可憐幼子喪母,何其無辜。 陰冷的北風吹動茅草屋,斷了一截的白幡柔弱無依,被刮得凌亂飛舞,飄在檐角有如撕裂一般。 白幡所拂動的不遠處,似乎傳來一聲極為微弱的響動。 那似有似無的鬼氣稍縱即逝,沈今鸞當即對顧昔潮令道: “去灶臺那頭?!?/br> 紙人腳不能行,身不能飄,一路全靠男人身高腿長,為她驅使。 顧昔潮沒什么表情,似是習以為常,提起了耀武揚威的紙人,往那處走去。 紙人不過才到男人半身高,視線只能平視矮小的灶臺。沈今鸞又朝男人令道: “你,給我舉高點,太暗了我看不清?!?/br> 顧昔潮:…… 紙人被提到了灶臺面上。他取出火折子點燃,為她打起了光。 沈今鸞自從困在紙人里之后,尤為怕火,魂魄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沒有想象中的炙熱,只見那火折子的焰光轉瞬已升至高處,仿佛遠在夜空天邊。 是顧昔潮將火折子舉過了頭頂。他身量本就極高,火焰如此便與紙人相隔很遠,不會再燒著她,卻照亮了整一片灶臺。 亮堂堂的火光照耀之下,沈今鸞安下心來,凝神細看,終于在角落里尋到一塊碎裂的瓷片。 看起來,這幾片瓷片像是一只碗的部分。就是尋常人家用來吃飯喝水那種常見的普通瓷碗。 她伸出透明的手,指尖試探著輕輕觸了一下光滑的瓷面,卻如灼傷一般縮了回來。 瓷片登時發出震顫的“嗡嗡”聲,瓷面折射的光竟像是在抽搐。 沈今鸞嘆了口氣,低聲道: “周家娘子的三魂七魄,有一魂一魄就在這瓷片之中?!?/br> 顧昔潮看了一會兒,轉身疾步離開了灶臺。不消片刻,他再回來的時候,手中多了兩塊相似的碎瓷。 這三塊瓷片分別在灶臺上,長滿尸形霉斑的被窩中,還有男童玩耍的后院墻角里,都是周家發生怪事之處。 沈今鸞凝視著這形狀各異的瓷片,灰白的瓷面映出紙人一身妖冶的血紅,暈開的微光之中,可見漸漸凝結而成的殘魂。 可一個人死后的魂魄,怎會四分五裂在瓷片之中呢? 還少最后一片,這只瓷碗便能最終復原。那最后一片,就在那聲稱在夜里見過周氏魂魄的婆母那兒。 二人的目光同時望向那扇虛掩的門。 …… 昏暗的屋里,周貞伏在炕前,一直呢喃著一句話。 五大三粗的男人蜷縮在地,眼淚從渾濁的雙目里不住地滾落,打濕了黑瘦的手背。 一只干枯的手從炕上緩緩掉下來,覆在他頭上。周貞的老娘唉聲嘆氣: “兒啊,你也是沒辦法。她不死,我們哪來的錢活下去,貴兒也還小,總要吃飽飯啊……” “她要來索命,我這把老骨頭就隨她去了!” 周貞不再說話,垂著頭默默流淚。 里屋的門被“轟然”一聲踹開了。 “什么人?” 周貞一嚇,放眼望去,是方才在門外的那個男人。 濃眉俊目,又著一身青黑勁袍帶刀,整個人深沉如夜,冷峻如山。 他帶著一個渾身血紅的紙人,單薄的紙衣在風里飄飄蕩蕩,竟像活了會動一般。有風吹動紙人的嘴唇,那層薄薄的紙皮一開一合,恍若在開口低吟: “周貞,你還我命來……” “不是我,不是我……別過來!”周貞傴僂的背抵著炕,雙手抱頭,時不時用拳頭砸自己的頭,瘋瘋癲癲。 男人看了一眼紙人,輕聲道: “不可嚇人?!?/br> 紙人的紙片唇癟了癟,不出聲了,只用沒有眼珠子的雙目幽幽地盯著他。 周貞嚇得牙齒打顫,慌忙和炕上干瘦的母親抱成一團,死死低著頭不敢再看這兩人。 男人從門口一步一步走來,高大龐然的黑影將他一點點覆蓋包圍起來。 可他只在周貞面前一步之遙停住,仿佛再近些就會臟了他的步履。他俯下身去,只是拾起了周貞身邊那一枚碎瓷片。 沈今鸞看著顧昔潮撥動最后一塊瓷片,放在其余三塊當中,最終拼成了一個完整的碗。 碎碗復原,周家娘子的魂魄終于將要再度凝聚起來。 此時已是暗夜將盡,一縷晨曦的光自茅草的縫隙間漏了進來,照進未燃燭火的屋內。狹小的陋室里半明半昧,陰陽相交。 沈今鸞聽到了一道微弱女聲,像是女人幽怨的抽泣,又像是一聲哀嘆,是從這拼好的瓷碗里發出來的。 后來越來越清晰,竟是反反復復輕訴著一句話。 伏在炕上的周貞和他老娘仿佛也聽到了什么,猛然抬頭,渾濁的眼里竟是驚懼萬分。 “誒,你有聽到什么聲音么?”沈今鸞問道。 顧昔潮神色凝重,點點了頭。 在場所有活人都能見到的鬼魂必定非同小可,執念強大,可以超脫人鬼之間。 那破裂后拼湊起來的瓷碗當中,緩緩升起一道黑霧,一個虛影逐漸從模糊到清晰。 黑霧之中,一雙透明的、瘦弱無骨的手臂從碎片中伸了出來,一道人影慢慢現了形,飄飄忽忽,有身無足,隱約可見青黑的尸斑,口中重復說著那一句話。 “她是……周家娘子?!鄙蚪覃[愣在原地,喃喃道。 “小心?!鳖櫸舫睂⒓埲藬堅谏砗?,可沈今鸞卻呆呆望著那一道凄厲的魂魄。 她終于聽清了那句話,茫然的神情轉為難以抑制的憤意。 “她是在說……”沈今鸞壓下心頭洶涌的怨怒,一字字復述出來:“夫君,這藥不對,別給娘吃?!?/br> 顧昔潮鋒利的眉角漸次壓緊,藏在陰影中的眼眸倏然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