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淮岸?！睉涯钶p聲叫他。

    段淮岸聽到了她嗓音里透露的，搖搖欲墜的情緒，他將她抱進懷里，低啞著聲線，說：“我在這兒呢?！?/br>
    懷念靠在他懷里，眼眶逐漸泛紅：“我當時還發燒了，坐在輸液廳里輸液，滿腦子都在想一個問題?！?/br>
    ——“第一次見面的醫生對我這么好，可是為什么，生我的爸爸mama，他們應該是天底下對我最好的人，可我為什么感覺不到他們對我的愛呢？他們為什么不愛我？為什么不關心我？為什么不要我？是因為我做得不夠好嗎？是我不聽話嗎？”

    她聲音里哭腔明顯，卻竭力壓抑著眼眶里的眼淚，不讓其落下，“可我真得很努力，很努力地成為一個，聽話的女兒?！?/br>
    段淮岸的手放在她的脊背處，手心感受到她顫抖的脊背，他卻有種束手無措的無力感。

    那些他無從知曉的過往里，她到底是怎么咬牙堅持過來的？

    他以為她是天生無棱角的溫和性格，卻沒想到是她身邊最親的人，一刀又一刀地磨去她身上的棱角，將她塑造成一個溫和的、隱忍的、沒什么脾氣的乖乖女。

    原來，乖乖女，是被無數鐐銬束縛的名詞。

    段淮岸氣息很沉，放在她后背的手溫柔地輕撫著她，“你做得很棒，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懷念，你一直以來，都做得很棒?！?/br>
    懷念靠在他懷里，重重地點頭，自我肯定：“我也覺得我超棒的?！?/br>
    “對啊，”段淮岸學她說話，“超棒的?！?/br>
    懷念笑了，但眼淚奪眶而出。

    過了一會兒，她說：“但我不想這么棒，我不想一個人去醫院，我不想生病的時候只有護士陪在我身邊，我不喜歡被人拋下的感覺，我為什么會沒有家呢？段淮岸，你說多奇怪，我有爸爸mama，但我卻沒有家?！?/br>
    “你還記得嗎？”段淮岸湊首親了親她的耳朵，“我和你說過的，許驚蟄沒有家，但懷念有?！?/br>
    懷念整個人愣住，她抬頭，透著朦朧的視線看向段淮岸：“什么？”

    “忘了嗎寶寶？”段淮岸用指腹擦去她臉上的眼淚，低聲道，“好可惜啊，你居然不記得了?！?/br>
    淚水打濕了眼眶，懷念的視線變得迷蒙晦澀。

    漸漸地，塵封的記憶傾巢而出。

    她想起來，是高二開學沒多久，許晉鵬突然出現在懷念的面前。

    那天懷艷君不在家，家里只有懷念和段淮岸兩個人。

    門鈴作響，段淮岸以為是遲徑庭來找他，于是下樓開門。未曾想到，門外站著的是位中年男子，儒雅斯文，他扶了扶鼻梁間的眼鏡，文質彬彬地笑著：“請問許驚蟄在這里嗎？”

    段淮岸壓根沒聽過許驚蟄這個名字：“不在?！?/br>
    那人似是意識到疏漏，連忙說，“抱歉，我問錯了。是懷念，懷念在這里嗎？”

    恰巧懷念出來倒水喝，段淮岸側過半個身子，看向懷念。

    與此同時，懷念也看了過來?？辞鍋砣说哪樅?，懷念手里的水杯倏地從手心里抽離開，自由落體地砸在地板上。

    玻璃碎片，碎成一地。

    “對不起?！睉涯钸B忙道歉，她一時間手忙腳亂。

    段淮岸眉頭皺起，見她慌了陣腳，他瞬間急了，語氣不太好：“你別動！”

    懷念被他冷厲的語氣嚇得愣在原地。

    段淮岸去拿清掃工具。

    也是這個時候，他聽到門外的人喊她：“念念?！?/br>
    然后第二句話是：“是爸爸啊?！?/br>
    “……”

    段淮岸拿掃帚的動作一頓，這份停頓幾乎難以察覺，他神色波瀾不興地走到懷念身邊，低著頭，清掃地面。

    懷念低著眼，猶豫了幾秒后，和段淮岸說：“抱歉，我出去一趟?！?/br>
    段淮岸：“嗯，這里我來收拾?！?/br>
    懷念雙唇翕動：“謝謝?！?/br>
    說完，懷念避開玻璃渣的部分，走到門邊，她和許晉鵬說：“這是別人家，我們還是別打擾他?！?/br>
    見她愿意和自己聊，許晉鵬笑容斂不?。骸昂?，我們出去談?！?/br>
    十月中旬，風清云靜。

    他們站在門外的樹蔭下。

    許晉鵬時常給懷念發微信，但懷念幾乎沒回過，她看著許晉鵬，很是無奈：“爸，你能不能別來找我了？我的撫養權現在給mama了，當初也是你自己簽的字，不是嗎？”

    “但我好歹也是你爸爸，見你一面，也不行嗎？”

    “……”懷念臉上情緒很淡，“你現在見到了，可以走了?！?/br>
    “驚蟄——”

    “我叫懷念?！?/br>
    “好，懷念?！痹S晉鵬一副百依百順的模樣，他說，“爸爸和你沈阿姨商量過了，你沈阿姨也同意我把你接回家。這里到底不是你的家，你看，剛剛你摔破杯子還要看一個和你年紀差不多大的男生的臉色，寄人籬下的滋味并不好受?！?/br>
    懷念面色如常，“我在你那里摔了杯子，也要看沈阿姨的臉色?！?/br>
    沒想到她會說出這種話，許晉鵬的臉面有些掛不?。骸澳阆拐f什么？你沈阿姨不是那種人?！?/br>
    懷念也懶得和他較真，她說：“爸，外面很熱，我要回去了?！?/br>
    “念念，”許晉鵬拉住她，“高中很重要，爸爸和你沈阿姨商量了下，決定還是讓你搬回家住比較好。?！?/br>
    “我搬回去干什么？”懷念實在費解。

    許晉鵬神色有些微的不自然，“一澄的成績不太好，你周末回家的時候，做完功課，可以順便給弟弟輔導一下?！?/br>
    懷念覺得荒唐：“你讓我過去，就是為了給許一澄輔導功課？”

    許晉鵬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爸爸就是覺得，你待在自己家，總比待在別人家好?！?/br>
    聞言，懷念看向許晉鵬的眼，滿是失望。

    她用力地從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我不可能去你那里的，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不姓許，我叫懷念?！?/br>
    這話和她油鹽不進的態度，引起了許晉鵬的勃然大怒。

    “許驚蟄！”許晉鵬怒斥，“這就是你對爸爸的態度嗎？你mama沒教你尊重人嗎？爸爸的消息不回，爸爸來接你回家也不愿意，你還有點兒女兒樣嗎？”

    懷念往回走的步子一頓，脊背一僵，然而她沒有回頭，接著往回走。

    身后傳來腳步聲，以及許晉鵬不滿的呵斥聲：“許驚蟄你給我站??！”

    懷念被許晉鵬抓住手腕，手腕處傳來陣陣痛感，許晉鵬拉扯著她，迫使她面朝著自己。

    然而下一刻。

    身后響起道清冷淡嗓。

    “松手?！?/br>
    懷念眼睫輕顫，段淮岸的聲音又徐徐響起：“我已經叫保安了，你不想事情鬧大，就松手?！?/br>
    許晉鵬覺得好笑：“我和我女兒在說話，你插什么嘴？”

    段淮岸的目光落在懷念被他拉拽的手上，細白的手腕，被死命拽著，透著充血不足的紅印。他抬起目光，和懷念對視，明知故問道：“他是你爸？”

    “我撫養權在我媽那兒?！睉涯钌钗豢跉?。

    意識到她的抵觸，段淮岸三兩步上前，掐著許晉鵬的手，使了個巧勁兒，許晉鵬疼得自覺松開禁錮著懷念手腕的掌心。懷念得已解脫后，慌忙躲到段淮岸身后。

    她扯了扯段淮岸的衣角，聲音很悶：“我要回家?！?/br>
    段淮岸淡嗯了聲，“一起回家?！?/br>
    許晉鵬的手被段淮岸一折，儼然脫臼，他氣急敗壞：“許驚蟄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mama不知廉恥，十來歲就和我同居，你也學她和男生同居是嗎？”

    段淮岸側身，正好對上懷念輕顫的眼，她神情緊張，卻在面對事實時，無力反駁，只是渴求般地看向段淮岸。

    求他別聽許晉鵬的話。

    求求你了，別聽許晉鵬說的。

    我沒有不知廉恥。

    我沒有。

    段淮岸眉頭皺起，他將衣服從懷念的掌心里抽出來。

    懷念一根根手指被他分開，指尖微涼，連帶著心也已rou眼可見的速度變冷。

    “進屋去，別聽這些亂七八糟的?！倍位窗度嗔巳嗨念^發，“外面熱，別中暑了?！?/br>
    “他……”

    “我能解決，你回屋去?！?/br>
    兩人的目光對上，定格好幾秒后，懷念低頭進了屋。

    一門之隔的室外，她聽見段淮岸語氣冷淡，又不可一世的傲慢態度，說：“私闖民宅是犯法的，我揍你屬于正當防衛，明白？”

    許晉鵬是知道懷艷君的工作的，給有錢人家當保姆，再看眼前的少年，那股傲慢勁兒似是與生俱來，儼然不是好惹的人。

    許晉鵬好聲好氣地說：“我是許驚蟄的爸爸，我來接她回家的，你明白嗎？”

    “不明白?！倍位窗稈吡搜鬯砗?，輕蔑嗤笑，“保安來了，你可以滾了?！?/br>
    懷念無神地坐在玄關處的換鞋凳上，內心尤為忐忑不安。

    很快，段淮岸拉開門，他逆光站著，光拉長他的影子，籠罩著懷念。

    她雙眼放空，呆呆地看向段淮岸，她喉嚨干澀：“我爸爸……那不是我的家，我也不叫許驚蟄。我知道這里也不是我的家，我只是暫住，沒想過什么……同居，你別誤會?！?/br>
    段淮岸靠在門邊，倏地嘴角扯起抹笑，還是那幅高高在上的傲慢的模樣。

    然后，她看見他喉結滾動，眉梢輕挑，似漫不經心地說：“許驚蟄沒有家，但懷念有?！?/br>
    ……

    那個高高在上的，傲慢疏離的少年。

    他們的交集少之又少。

    卻在那個時候，成為了懷念的依靠。

    段淮岸察覺到自己胸口處的衣服，被什么東西打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