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繞了一個大圈，從手術室走到老住院部，再由老住院部出來，穿過一樓的連廊，回到新住院部樓下，坐電梯回到辦公室。

    辦公室里沒有人，空蕩安靜。

    懷念敲病歷的鍵盤聲，不斷作響。

    最后一份病歷敲完，懷念推開鍵盤，她陡然起身，走出辦公室，一路來到住院部的花園。

    她找了條石椅坐下，盯著地面上細碎的光影，大腦逐漸放空。然而壞情緒如同光照在樹葉處落下的陰影般，隨著時間點滴流逝，光逐漸褪去，陰影逐漸擴大。

    她很少有現在這樣，控制不住自己情緒的時刻。

    太陽不知何時落山，四周的路燈還沒亮。

    懷念低垂的視線里，突然闖出一雙鞋。過了四五秒，她才慢半拍地抬起頭，視線緩慢往上挪，滑過來人頎長的腿，再到他被皮帶圈出的細窄腰身，黑色襯衫，帶來尤為極致的禁欲冷感。

    視線再往上。

    定格在段淮岸冷情冷欲的臉上。

    注意到她發現了自己，段淮岸斂眉睨她：“怎么不接我電話？”

    “你有給我打電話嗎？”因為害怕醫院有事，聯系不到自己，所以懷念出來的時候是帶了手機的，她慢騰騰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這才發現有五個未接來電。

    ——全來自段淮岸。

    懷念說：“靜音了?！?/br>
    段淮岸站在她面前，看著她一副不在狀態的萎靡，他捏了捏她的耳朵，“發生什么事了，你看上去很不開心?！?/br>
    懷念腦袋里紛繁交錯的，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今天和你發完消息后，就進手術室做手術了?！?/br>
    “嗯?！倍位窗兑沧谒磉?，夜里降溫了，他把拿在手上的外套披在懷念的身上，左手順勢搭在懷念的腰上，將她摟進自己的懷里。

    懷念也隨著他的動作，靠著他，鼻尖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她輕聲說，“我也是做完手術才知道，躺在手術臺上的人，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br>
    “……”

    完全沒有想到會有如此大的轉折，段淮岸有些猝不及防。

    “救護車送來一對父子，我沒有想到，隔壁手術室躺著的人是我爸?！睉涯钫Z氣辨不出情緒，“我和我爸很多年沒見面了，差一點兒，就和我爸在手術室里見面了?！?/br>
    “你怎么知道的？”

    “我還有個弟弟，他在手術室外等著?！睉涯钛鲱^看了眼段淮岸，發現他一直在看著自己，她嘴角輕彎，然而說話時語氣卻還是沉了下去，“他一見到我就認出我來了，他叫我……驚蟄姐?！?/br>
    段淮岸蹙眉：“你從手術室出來，就坐這兒了？”

    “沒，”懷念認真地說，“我回辦公室寫病歷了，完成工作之后才溜出來的?！?/br>
    聞言，段淮岸嘴角扯了抹笑，“我還得夸你，不管心情如何，都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是嗎？”

    “嗯，”懷念眨了眨眼，“你夸我吧?！?/br>
    “工作放在第一位，男朋友放在第幾位？”段淮岸斂著眼皮，冷眸游睇，“我給你打了五個電話你都沒接，還想我夸你？”

    “……”懷念心虛不已，“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段淮岸下頜輕抬，指向不遠處，路邊停車位上停著的車，“停車的時候看到你了?！?/br>
    和段淮岸簡單聊了幾句后，懷念意外地發現自己積郁一下午的壞情緒一掃而光了。

    懷念抬手，看了眼腕表上的時間，“我下班了?！?/br>
    段淮岸：“要回去放衣服嗎？”

    懷念身上還披著白大褂，她搖頭：“我不想動了，我們直接回家吧?！?/br>
    段淮岸瞥向她，臉上徐徐帶笑：“要不要我抱你上車？”

    懷念盯著他，沉默三秒后，她小聲道：“可以嗎？”

    “……”段淮岸漆黑的瞳仁，一錯不錯地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的眸光。

    “周圍沒有人，”懷念觀察得很仔細，她也沒有不想動的連走十幾米的路都不行的程度，只是段淮岸的提議，對她而言，很心動，懷念在心理掙扎了會兒，還是忍不住，“你真的不能抱我嗎？”

    段淮岸眉梢稍開，眼里笑意明顯：“周圍有人我也能抱你?！?/br>
    話音落下。

    下一秒。

    段淮岸將懷念騰空抱了起來。

    走到副駕駛座旁，懷念拉開車門，段淮岸將她放進座椅里。

    關車門前，他幫她把安全帶扣上。

    一進車里，懷念就打了個哈欠，整個人似是很困很累。段淮岸把車開出去兩個路口，等紅燈變綠的間隙里，他一轉頭，就看到懷念一副閡眼睡著的狀態。

    他唇線漸漸拉直，在她面前才展露出的溫柔神色，被冷漠情緒全部涵蓋住。

    -

    懷念這一覺睡得尤為不安穩。

    她做了個夢，夢里是寒冷的雪天，是她被繼母趕出家門的那天。

    她被許一澄推出家門，一門之隔，許一澄笑得嘚瑟又得意，不顧懷念的渴求，他無情地將大門關上。

    那天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在保安室里等待懷艷君來接她。

    知道后半夜，懷艷君姍姍來遲，將懷念帶走。

    懷念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旁，腳腕腫的跟饅頭似的，每走一步，痛感牽扯全身。

    但她不敢說，因為懷艷君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念念，mama今天真得很忙，你有什么事非要讓我來呢？”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懷念都苦澀吞進身體里。

    她連眼淚都忍住，只一個勁兒地道歉，顫聲道：“mama，對不起?！?/br>
    “算了?！睉哑G君將懷念帶到附近的酒店，她開了間房，“念念，你先住這里?！?/br>
    “你不帶我回家嗎？mama?！睉涯钫痼@。

    “我最近沒時間，而且我是住家保姆，念念，我自己都沒有家?！睉哑G君接過前臺遞來的房卡，帶著懷念進了酒店的房間，“我已經給你爸打過電話了，他在外地出差，后天才回來，所有事情，等他回來再說?！?/br>
    懷念單腳支撐著身子，另一只崴傷了的腳虛浮著，她顧不得腳疼，只一昧地抓著懷艷君的衣服，“我不想回去了，那個不是我的家，mama，你能不能帶我走？爸爸他不要我了，沈阿姨說要把我的房間給一澈弟弟，我沒有自己的房間了。mama，你帶我走好不好？念念會乖的，我真的會乖的，會聽話的……”

    “mama，爸爸不要我，你不能不要我?！睉涯罴t著眼，眼淚直流，“我真的會聽話的，會聽你的話的?！?/br>
    懷艷君：“正好明天是周末，你也不用去上學，就在酒店安心地待著，酒店有早餐，你記得去吃。午飯和晚飯我會叫外賣。等到周日，不管是我還是你爸，會有一個人來接你走的?！?/br>
    說完，懷艷君就走了，把懷念留在酒店房間里。

    她走后沒多久，懷念腿疼得臉色煞白，渾身guntang，發起了高燒。

    她腦袋暈乎乎地，在意識昏迷前，給前臺打了通電話，讓前臺jiejie給自己叫救護車。

    ……

    懷念迷離朦朧地睜開眼，目光迷茫地掃蕩著四周。

    眼前是昏黃柔和的燈光，周遭的一切很熟悉，她的意識逐漸回籠，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躺在段淮岸的臥室里。

    她張了張嘴，叫著段淮岸的名字，嗓音沙啞又輕。

    很快，她聽見了開門聲。

    段淮岸隨即出現在視野里，他手里拿著一杯水，見到懷念醒了，段淮岸語氣不太好，“你發燒了你知不知道？”

    懷念能感覺到自己升高的體溫。

    沒等懷念出聲，段淮岸把她上半身扶起來，往她腰上墊了個軟枕。

    懷念靠坐在床頭，接過段淮岸遞來的水和退燒藥，艱難吞下。

    “我發燒了啊?！睉涯钅弥?，“今天白天都好好的，怎么就發燒了？”

    “穿著這么薄的一件衣服坐在路邊吹風，你不發燒誰發燒?！倍位窗峨S手扯了下她的袖子，是尤為單薄的一件圓領針織衫，沒多少御寒效果。

    懷念一頓：“我還穿著一件白大褂?！?/br>
    段淮岸語氣偏冷：“我還得夸你是吧？”

    “……”懷念不吭聲了。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一天的心情？說好了來接你，結果在辦公室轉了一圈都沒發現你人，給你打了五通電話都沒人接，我差點兒都去調監控了?！彼能囀峭Ｔ诘叵萝噹斓?，找不到懷念，他才把車開出來，幸好她就坐在出來這條路的石椅上，結果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看得他的心都發緊。

    段淮岸并沒有第一時間下車，他坐在車里，看了她很久才下車。

    好不容易找到她，帶她回家，結果給她解安全帶的時候，碰到她的胳膊，察覺到了她異常的體溫。

    “……”懷念咬了咬唇，“手機靜音了，我沒聽到呀?！?/br>
    “下不為例?！倍位窗栋茨椭饸?，“以后照顧好自己，正好我今天在你身邊，萬一是你一個人住呢？你燒死在那個小出租屋里都沒人知道?！?/br>
    懷念：“高燒而已，不會死的?！?/br>
    段淮岸：“你還和我爭?！?/br>
    懷念抬了抬眼，撞上他寡冷凝肅的臉，她登時感到委屈：“我又不是故意生病的，而且我都生病了，你還沖我發脾氣?！?/br>
    這話一落，室內靜了下來。

    段淮岸低聲：“抱歉啊寶寶，我的問題，我不該兇你的?！?/br>
    懷念垂著眼，情緒難辨，她雙手捧著水杯，好一會兒，把水杯遞給段淮岸。

    段淮岸接了過來：“別生氣了寶寶，我的錯，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沒生你氣?！睉涯钫f，“你是第一個，我生病的時候陪在我身邊的人?！?/br>
    聽到這話，段淮岸的面色一僵。

    懷念始終低著頭，聲音很輕：“我剛剛做了個夢，夢到小時候的事。就有一次，我和我繼母他們吵架，被趕了出去。我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腿崴傷了?！?/br>
    “等到后半夜，我mama才來接我。我想和她說我腿好疼，但她看上去很忙，也很不想搭理我，所以我不太敢和她說我腿崴傷的事，我怕她嫌我麻煩?！?/br>
    “她把我送到附近的酒店就走了，但我腿特別特別疼，疼得根本睡不著?！睉涯钌駪B自若，接著說，“那天的雪特別大，我被趕出來的時候，腳上還穿著拖鞋，鞋子和褲子都濕了?！?/br>
    段淮岸閉了閉眼，喉結滾動，啞聲道：“后來呢？”

    “后來我給前臺jiejie打了電話，讓她給我叫120，沒過多久，救護車就來了，把我帶去醫院了?！闭f到這里，懷念突然彎了下嘴角，“我還記得給我看病的醫生特別好，她看到我鞋子和褲子都濕了，給我買了新鞋子和褲子，讓我在診室里換了褲子，才給我上藥?！?/br>
    懷念當時就在想，她以后也要做個醫生，做個像這位醫生一樣的醫生，治病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