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方卻毫不猶豫道：“小人不想離開崔家！”

    于是，寫好的契書又被作廢，三管事向縣署賠笑不已，將人重新帶走。

    宗涵看著他們的背影，冷笑一聲，自語道：“跟我這鬧著玩呢?！?/br>
    “就是，一個奴婢也能浪費貴人們這么多的時間?！崩魡T道。

    “你懂什么?！弊诤闷疔罂戳艘谎?，手一彈，喃喃道：“這就像朝廷的新政，鬧著玩一樣?！?/br>
    ***

    “硯方，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br>
    出了縣署，杜五郎找了個機會，拍著硯方的肩低聲道：“你是不愿在市券上承認自己是賤籍，對吧？你家本是良人，你想以這個身份參加科舉，放心吧，我會幫你?！?/br>
    “吉郎君誤會了，奴婢不想再參加科考?！?/br>
    “為何？”杜五郎大為詫異。

    硯方吱唔道：“奴婢連唐律都不懂，今日才知道，以前自己想得太天真了，不敢再有奢望?！?/br>
    “你說什么??？卷子我看看。不求你能中進士，只要能過童試就行。這童試就是邁入讀書人的門檻，朝廷便可讓你脫賤籍?！?/br>
    “奴婢一題都做不出來?！背幏降?，“奴婢好不容易才進了崔家，怎會要為了脫籍而考試？崔家的大恩我還沒報完?！?/br>
    杜五郎十分不解，問道：“你為什么突然這樣？是那管事在堂上和你說了什么嗎？”

    硯方彎著腰，退了兩步，離開杜五郎的手，道：“是奴婢眼高手低，請吉郎見諒?！?/br>
    說話間，三管事也過來了，行了禮，帶走了硯方。

    杜五郎站在那發了會呆，心想自己試圖改變一個奴婢的命運，但似乎失敗了。

    ***

    “改變一個奴婢的命運很簡單，難的是改變這現狀?！?/br>
    當杜五郎回到洛陽，把此事與薛白說了，薛白的反應很平淡，像是早有所料一般，還安慰他道：“你至少改變了我的命運?！?/br>
    “唉，陛下就別亂說了，你當年也沒真的當書僮?！倍盼謇傻溃骸艾F在我事情辦砸了，你要的‘典型’怎么辦？”

    “本就不止找一個，我讓人搜羅一批好讀書的奴隸?！毖Π椎溃骸按耸虏浑y，但可惜，有大毅力的奴婢太少，暫時還沒有合適的?！?/br>
    “什么樣的大毅力？”

    “要敢于反抗數千年形成的階級壓迫，面對強權以及命運的不公，萬鈞重擔之下還不低頭。這樣的人，很少，非常少?！?/br>
    杜五郎道：“還得是這樣的奴婢？”

    “否則怎么叫典型？”

    杜五郎心想，這樣的人，自己平生也就只見過一個而已，確實是不好找。

    這件事似乎就這樣過去了，直到一個月后，他因事又去了崔家的別業。那是崔洞出門游學歸來，帶了幾個友人，邀杜五郎一起到錦屏山論詩。

    ***

    “崔洞，我這次來，覺得很奇怪?！?/br>
    “何處奇怪？”

    “你們家的婢女們看我的眼神，就是怪怪的?！?/br>
    崔洞聞言，朗笑一聲，道：“吉兄可是覺得她們都對你含情脈脈？”

    “那可不是?！倍盼謇蓳狭藫项^，不知所以，道：“她們好像覺得我不是一個好人?！?/br>
    崔洞道：“我平生沒見過比吉郎更好的人?！?/br>
    眾人到了雅舍，崔家子弟也引著些朋友過來，談笑之后，都說崔洞詩才好，要他寫詩贈其中一人，對方姓元，乃秘書省的一個校書郎。

    崔洞只是略略沉吟，開口就作了詩。

    “舊書稍稍出風塵，孤客逢秋感此身。秦地謬為門下客，淮陰徒笑市中人?！?/br>
    那姓元的校書郎坐在那，卻是瞥了杜五郎好幾眼。

    杜五郎正待叫好，突然頭上挨了一下。

    “哎喲?！?/br>
    他低頭一看，卻是一顆石子。

    眾人轉頭看去，只見一道身影想要逃開，崔家子弟們遂紛紛喝罵，讓人拿下這個敢用石頭砸人頭的“刺客”。

    一番大呼小叫之后，有個別院的奴仆被押了過來。

    “你為何對客人拋石子？！”

    “呸！誰不知這姓吉的禽獸始亂終棄，搞大了春蘭的肚子，才害得她投河……”

    “你說什么？誰搞大了誰的肚子？”杜五郎一臉莫名，“你石頭沒拋準??？”

    “禽獸，我和你拼了！”

    杜五郎原以為對方罵的是別人，沒想到竟真是沖自己來的，更是錯愕萬分。

    忽然，他想到一事，轉頭左右一看，尋找著崔涇。

    “春蘭？春蘭莫非就是那個……”

    說到一半，杜五郎連忙收住了嘴，意識到這話說出來要讓人誤會。

    可崔涇已站起來，答道：“不錯，春蘭就是先前與吉兄你睡覺的那個婢女，她死了?！?/br>
    “什么？”杜五郎道：“可我沒有碰她?！?/br>
    崔涇道：“吉兄放心，這些賤婢鬧事……”

    “夠了！”崔洞拍案而起，叱道：“崔四十三，我打斷你的腿！”

    “阿兄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帶朋友到家里，出了點小事，崔家又沒有要他怎么樣?！?/br>
    “休當我不知你的小伎倆?！贝薅吹溃骸敖o我到祠堂跪下，我這就去請祖父！”

    “都冷靜些?！?/br>
    崔家子弟們紛紛站起，拉著崔洞勸慰。

    “一點小事，何必為了點小事傷了和氣。來人，把這賤奴拖下去?！?/br>
    “吉兄也消消氣，是崔家對下人管教無方?！?/br>
    馬上有好幾人上前向杜五郎告罪，他卻看著那要被拖下去的奴仆，道：“且慢，他也不是故意的，也沒真的傷到我，饒了他吧?！?/br>
    “吉郎真是率性，豪爽男兒，來，我敬你一杯?！?/br>
    眾人都想息事寧人，連連夸贊杜五郎，很快把氣氛調節過來，一團和氣。

    崔洞卻對此事看得分明。

    想必又是崔涇酒后亂性，與家中婢子搞出了瓜葛來。崔家衣冠世族，禁止這種事。于是，崔涇怕被罰，就想出了這么個歪招來，也不知是怎么哄騙的那婢子，或許騙她說“你不是要身份嗎？吉郎君想納你為妾”之類的，把事情栽到吉績身上。

    果然，他還在想著，崔涇已拉了拉他，把他拉到一旁。

    “阿兄，我錯了，你這次就放過我吧，不然祖父真的會打死我的?！?/br>
    “你也知道自己會死，那你還敢?！?/br>
    “還不是怪阿兄你帶了這么個蠢頭蠢腦的朋友回來，他看著就很好利用啊?！?/br>
    “你再說一句試試?！贝薅匆褜@個從弟厭惡至極。

    “好了好了?！贝逈苓B忙安撫道：“他又不會如何，此事放在我身上要命，安在他身上反而是好事，就說春蘭欽慕他，只會給他添彩哩?！?/br>
    “一條人命，在你眼里就這么輕飄飄的？”

    “是我錯了?！?/br>
    崔涇連忙認錯，心里卻想，春蘭才值幾貫錢啊。

    “但阿兄也不能與你朋友說崔家子弟栽贓他吧？最好還是說，春蘭仰慕他才自薦枕席，然后跳河死了，被下人們以訛傳訛。那天他喝醉了酒，真以為自己開口問我要了那婢子?！?/br>
    崔洞道：“他會信嗎？”

    “當然，男兒嘛，最喜歡聽人說女子仰慕他?！贝逈苄÷暤溃骸拔铱陕犝f，他身份不得了，崔家可不能落了把柄在他手上。出了事，我們哪能自己承認？”

    “你！”

    崔洞正要發作，已有家仆過來，道：“三十九郎，阿郎喚你過去?！?/br>
    第603章 清高子弟

    順著小路登上錦屏山，有一處負陰向水、風水絕佳的寶地，是崔家的祖墳所在。

    墓室山門前搭了幾個茅屋，穿過茅屋后的小林，能夠望到山腳下羅星排列的村莊、宅院，全屬于崔家所有。

    一位身穿白色麻袍的老者正坐在山石上閉目養神，乃是崔家長輩，崔璩。

    崔洞好不容易走來，有些氣喘，上前執禮道：“叔翁?！?/br>
    他往山下望去，才發現這里能望到他們聚會的竹林雅舍，若有一個千里鏡，那就更清晰了。

    這般想著，崔洞目光一轉，瞥了眼那伺候崔璩的老仆，竟真見他旁邊的盤子上有個長形的匣子。

    “祖宗造業，子孫禍福均受。你等生在崔氏，享祖輩蔭護，可若祖德不修，余蔭也就盡了?！?/br>
    “是?！贝薅吹溃骸爸斪鹗逦探陶d?！?/br>
    既說到了祖德，他便說起了崔涇利用他的朋友以掩蓋錯誤之事。

    崔璩聽罷，緩緩道：“老朽耳背，沒聽清你方才說的是誰？”

    “吉績，是孩兒的朋友?！?/br>
    “你方才寫了一首詩給元校書吧？”

    “是?！贝薅磻?。

    崔璩問道：“那你可知，崔家為何把元校書請來？”

    崔洞道：“不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