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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市，豐匯行。

    有伙計匆匆從勝業坊趕來，將一個系著黃色絲帶的小紙卷遞進最角落的柜臺。

    這小紙卷便與其它的紙卷分開，被送到了后院。

    曲水正坐在石桌旁飲茶，接過紙卷，趕到后面的閣樓上，隔著門稟道：“二娘，郎君盯著的事，有消息了?！?/br>
    門內也不應，過了一會，薛白打開門，接了那小紙卷，復又關上門，坐回榻上展開紙卷看了看。

    杜妗欺身過來，壓在他背上，問道：“怎么了？”

    “楊齊宣去了范陽進奏院?！?/br>
    “不稀奇，他能背叛右相一次，就能背叛右相兩次?！?/br>
    薛白道：“由此看來，安祿山與楊國忠又要針鋒相對了?！?/br>
    “這些重臣也是忙，斗完這個斗那個?！倍沛∽I笑著，道：“這兩人才剛聯手對付李林甫，這么快就翻臉了?！?/br>
    “他們的權力根源都來自于李隆基的寵信，沖突不可避免?！毖Π紫肓讼?，舉了個例子，“就好比后宮里的妃子們，最容易互相爭寵的往往都是相類的兩個?！?/br>
    “我與阿姐就不爭寵，她一會兒就來?！?/br>
    “嗯？媗娘一向不喜歡白晝之歡?！?/br>
    “是嗎？那也許她是怕你又招蜂引蝶？”

    薛白摸了摸鼻子，道：“接著說方才的話題，獻俘之事一出，楊國忠與安祿山的沖突等不了李林甫謀逆案塵埃落定了?！?/br>
    “還能不治罪哥奴了不成？”杜妗道，“這可是收買人心的大好機會?！?/br>
    “治罪是一定的，此事是他們有默契。這就是官場，斗爭之中有合作，合作之中有斗爭?！毖Π椎溃骸袄盍指σ阉?，此案翻不了水花來，他們雙方沒有爭的必要。到時定罪、抄家便是，不影響他們現在就斗起來?！?/br>
    杜妗想了想，問道：“你可是打算趁著他們兩虎相爭保一保李家諸人，討你那李小仙的歡心？”

    “計劃是這般，但我的目的你猜錯了?！毖Π壮烈鞯溃骸拔蚁肜瓟n李林甫留下的勢力?！?/br>
    “心眼比針還小的人，還能留有甚勢力？”杜妗莞爾道，“依我看，哥奴除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兒，留下的都是世人的怨恨?！?/br>
    “話不能說死，他舉薦了不少微寒出身的胡人為邊鎮，如哥舒翰、高仙芝、安思順都是在他任上升節度使，如今雖沒站出來，心中未必沒有感念?！?/br>
    “所以呢？”

    薛白道：“我先問你，安祿山與楊國忠相爭，他們爭的是寵信，可安祿山要的是什么？相位嗎？”

    “不?！倍沛‘敿磽u頭道：“安祿山不會想要入朝為相，他想要的是……”

    “河東節度使?！?/br>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了出來。

    薛白道：“王忠嗣滅南詔，功高蓋主，眼下還病了，必是不可能回河東鎮守。而有能力與安祿山爭河東節度使之人，恰就是我方才所說李林甫舉薦之胡人邊帥。故而，我想讓李岫成為我的幕僚，應對接下來邊鎮的紛爭?！?/br>
    他有預感，倘若不能阻止安祿山爭得河東節度使之職，天下就大亂在即了。

    ***

    數日之后，大理寺獄。

    李岫有氣無力地躺在茅草堆上，眼神里毫無光彩。

    他知道李家已經是死路一條，現在之所以沒有馬上治罪，只因圣人不愿此事影響其彰顯豐功偉績。而獻俘典禮已經過去，朝廷接下來必然會重懲李家。

    忽然，他耳朵一動，聽到牢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那是此間的典獄，因杜五郎的關系，那典獄覺得李岫也許有一絲絲的可能翻案，待他也客氣了很多。

    “李十郎，旨意下來了?！?/br>
    “我……是死罪嗎？”

    “差不多吧，流放延德郡，你覺得你活得到那兒嗎？”

    李岫近來身體不好，腦子遲頓了許多，念叨道：“延德郡？那是在……振州？比嶺南還要南啊?！?/br>
    比嶺南還要南的地方，自然就是海南了，振州比崖州還要遠一些，在海島的最南。他肯定是到不了的，就是不知道會死在路上的哪里。

    勉強起身，身上的傷口牽動，他痛得咧了咧嘴，道：“典獄，我還有一事想問問你……”

    “放心，你家中的女眷、孩童，有人在保，眼下還沒有結果，但寺卿沒讓我押他們出獄?！?/br>
    “是薛白？”

    “哈，如今長安城都在傳。薛郎與諫議大夫楊齊宣，為了爭你meimei的歡心大打出手。你安心去吧?！?/br>
    李岫不安心，卻無可奈何，踉蹌出了牢門。

    他本以為這就要前往振州了，然而，出了大理寺，卻見一名紫袍官員領著一眾人正在皇城十字大街處列隊，低聲交談著什么。

    “必然是要做的，領了旨便去吧?！?/br>
    “該?！?/br>
    “李岫來了?！?/br>
    一眾官員回頭看了李岫一眼，其中有人眼中閃過一絲憐憫。

    陳希烈則嘆了一口氣，道：“走吧?！?/br>
    李岫被人推著走了幾步，依舊不知發生了何事，茫然道：“左相，這是……送我去流放不成？”

    陳希烈稍稍沉默，道：“也可，那便送你一程吧?！?/br>
    李岫點點頭，余光一轉，卻見隊伍里還有一口薄木棺材……

    第368章 移棺

    時間已是四月中下旬，正午略略有些悶熱。

    李岫由一眾官員領著出了皇城，先在興道坊的一個攤位上吃了兩碗羊rou湯面，外加六個胡餅。他知道此去振州，必要死在半路上，那之前再難有機會如此飽餐，直到肚子實在塞不下了，才肯起身來。

    以前他慣是不吃這些街邊的東西，有幾次見薛白吃，還教薛白身為朝臣，該吃得精致些，今日卻覺得無比的香。

    陳希烈等人居然也耐著性子坐在一旁看著他慢慢地吃，眼里帶著些同情。

    李岫不愿被他同情，抹了抹嘴，譏道：“左相因我阿爺舉薦，身居高位近十載。到頭來依附楊國忠，對李家趕盡殺絕，心中可有慚愧?！?/br>
    “慚愧啊?！标愊Ａ覔犴殗@道，“奈何李林甫心存謀逆，悖亂朝綱，老夫亦無可奈何?！?/br>
    旁邊一名官員則補充道：“也就是李林甫死得早，大錯尚未鑄成，否則便不僅是流放這般簡單了，知足吧?！?/br>
    李岫聽得雙眉一擰，正待反駁，身后有衙役踢了他一腳，道：“吃飽了就走?！?/br>
    “走吧?！?/br>
    他們一路向南，出了明德門，馳馬又走了十余里。

    李岫大為疑惑陳希烈竟還在相送，目光便望向了前方的塬，心中隱隱不安。

    待再往前行，他心中不安之事終于發生了——他們登上了塬。

    李岫腳步一頓，被推著前行，在他身后，是一座未雕刻完成的石刻，雕刻的是一個番邦酋長，威武而兇狠，正在守護著這里。

    前方不遠，是李林甫的墳塋。他提攜了大量的胡人邊鎮，故而以番邦酋像為墳陵儀衛。

    “子午道該在那邊！”李岫抬手指向東面的官道，高聲提醒道。

    陳希烈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無數的內容便藏在這雙老眼里，在一瞬間告訴了他。李岫身子一僵，終于明白了那悲憫是為什么，嚇得手指發麻，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不?！彼?。

    “我們去看看你阿爺?！标愊Ａ揖従徎卮鹆艘痪?。

    說罷，這位左相邁步往前走，迎著郊野的風，走到了地宮的入口處，站在了一座石虎、一座石羊中間。

    整座塬其實都是李林甫的陵地，而地宮在塬的內部。

    陳希烈上次來時，親手插上的三炷香線還插在前方的土地上，香火斷了，所以沒燒到頭。

    他站在那看了一會兒，不動聲色地抬腳，把香線的末端踩倒，吩咐了一句。

    “挖開?！?/br>
    隨行的衙役、隨從們拉過一輛驢車，紛紛從中拿出鏟子來。

    “不要！”

    李岫大喊，掙扎著，想要去攔，卻被死死摁住，他只好瞪大了眼，不停地呼喝。

    這樣的畫面他曾見過很多次，十余年間右相府制造了數不清的大案，那些被處決、流放的官吏家人們每次也都會發出這樣憤怒而無力的大喊。

    “別挖了！求你們別挖了！逝者為大，別這樣對他……真的別這樣對他……”

    陳希烈走到了李岫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臉，道：“十郎啊，你早想到了會有這一天，不是嗎？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是伱阿爺該的啊?！?/br>
    李岫涕淚俱下，沾了陳希烈滿手，他嘴唇哆哆嗦嗦的，在強大的命運面前無能為力。

    “你是個孝子?！标愊Ａ也亮瞬潦?，指向了他們帶來的那一具薄棺，道：“今日，你好好安葬你阿爺吧?！?/br>
    前方傳來了鏟子砸到了石頭上的“?！钡囊宦?，有人大喊道：“挖到了！”

    眾人換了工具，挖開石門上的泥土，推開石門，透了會氣，順著石階而下，只見兩旁是無比鮮艷的壁畫，畫的是李林甫一生的功績。

    最前方的一幅畫上，一個仙人撫著一個結發少年的頭頂，欲帶他修長生。在第二幅畫上，那少年的目光看向了長安的皇城，以示他心系天下蒼生。

    走到底，再推開第二道豎立的石門，眼前是一個巨大的石槨。

    石槨左右是持圣人所賜的班劍的武士雕像，石槨前，一座石龜載著道神碑。

    “中書令上柱國晉國公贈太尉揚州大都督李公林甫神道碑銘?！?/br>
    火把的光亮才照到石碑，已有人大喝道：“砸！”

    “嘭！”

    大錘砸過，轟然將那石碑砸碎。

    石塊碎落在地xue中，砸倒了周圍諸多的陪葬品，李岫也隨著這一聲巨響，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砸完了石碑，走向了石槨。

    “不要，真的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