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還真有人端了熱水過來。

    薛白自在房內擦洗，又聽到了推門聲，他遂道：“水還真是不夠了?！?/br>
    “誰是給你送水的？”

    轉頭一看，卻是杜家姐妹來了，都是一身小吏裝扮。

    杜媗微低著眉眼，打量了薛白，道：“沒有被用刑吧？”

    “阿姐這般關心，試試便知道?！?/br>
    “別胡說了?！?/br>
    杜媗上前，從薛白手里接過帕子，打濕，替他擦洗了背。

    薛白有感于她的溫柔，微微一嘆，道：“放心吧，沒事的，除了沾了些狗味……說來，鷹狗坊平時關的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宮中宦官?！?/br>
    杜妗道：“所以阿姐才特別擔心?！?/br>
    “放心，沒成為宮中宦官?！?/br>
    “成宗室子弟了？”

    薛白笑笑與杜妗對視一眼，點點頭。

    杜媗則低聲問道：“你是廢太子之子？”

    面對她這個的疑問，薛白想了想，還是搖了頭。

    讓最親近之人知道真相，往后再出意外，她才知曉該怎么做。

    杜妗走到他身邊坐下，低聲道：“想必高力士也信了？”

    “你試探過他了？”

    “嗯?！倍沛〉溃骸爱敃r我見了高力士，眼看說服不了他，干脆攤牌，準備動手了，他忽然改了口……但你知道，我為何敢相信他并放他走嗎？”

    “我知道?！?/br>
    “你知道？”杜妗道：“我可是賭了一把，若高力士是騙我的，一出門便帶禁軍來剿了我們?！?/br>
    薛白道：“彼此還在試探，不會輕易動手的?！?/br>
    杜妗笑了笑，感到輕松了許多。

    當時，她面對高力士這個一輩子在皇帝身邊察言觀色的老人，很難。

    但她之所以敢賭，是認為高力士舍不得殺薛白，因為薛白好像是一個寶藏，腦子里有無窮無盡的東西。試想世人發現了一個寶藏，是想毀掉它，還是收為己用。

    高力士看著哪吒重生的故事，說明白薛白的心思了，那個神態，讓杜妗想到一個問題——他真的確定李倩死了嗎？

    這想法不是毫無端倪，杜妗正是隱隱有這樣的猜測，才會在得知高力士連夜去了掖庭之后寫那封帖子邀請他，并確信他會過來談話。

    高力士在試探她，她又何嘗不是在試探高力士？

    “你回來了真好?！倍沛∥兆⊙Π椎氖?，讓他感受她手心里的細汗，低聲道：“我很怕我賭輸了，但我之所以敢賭，是因為對你有信心，他會支持你的?！?/br>
    “他還沒有支持我，他只是想驗證他的猜想?！毖Π椎溃骸拔覀儾荒茏屗l現我是冒充的，但只要我不對他承認我是，他就沒辦法認為我是冒充的?！?/br>
    杜媗有些驚訝，小聲問道：“你是冒充的？”

    “媗娘真相信了不成？”

    杜媗道：“如今你說你不是，我反而不太敢信，真不是在耍笑？”

    “阿姐是真信了，才讓奚六娘換了一套供詞的？”

    “是啊，若非如此，我豈有那般底氣？”

    杜媗此時回想，依舊心有余悸。

    今日奚六娘要被帶去受審，她是真當薛白是皇孫，又通過杜妗的試探、從而判斷高力士當會保護皇孫，才敢臨時作出決定，讓奚六娘與高力士坦言。

    “如此說來，我們騙過了高力士？”

    “是啊?！?/br>
    “計劃之初，不敢想我們能瞞過這只老狐貍?！?/br>
    “若能得了他的支持，一切都是值的……”

    第331章 螞蚱

    薛白被暫拘在京兆府，卻覺得在此間比在家中還方便，分派手下人做事還可讓他們扮成吏員來來去去。就是伙食差了些，另外，他有些想念顏嫣與青嵐了。

    高力士做這般安排，因還差了最后一步才能為他脫罪。

    這日，薛白一覺睡醒，聞著枕上殘留的一縷香氣，發現屋子里又只剩他獨自一人。

    他遂在想，若是楊國忠能來看望自己，便可說明自己已完全沒事了。畢竟圣人心意如何，楊國忠是最敏銳的，如今可以算是朝中的風向標，所謂“春江水暖鴨先知”。

    “篤篤篤?！?/br>
    正想著，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有人小聲道：“薛郎，京尹來看望你了?！?/br>
    風向標來了，薛白遂更從容了一些。

    “勞京尹稍待，容我略作拾掇?！?/br>
    “你我兄弟，何必見外？”

    隨著一陣哈哈大笑，楊國忠已推門而入。

    門是有人從屋里出去后關上的，當時薛白還在沉睡，沒有栓上。

    “聽說你在查辦一樁大案，因此暫時待在這京兆府?！?/br>
    薛白道：“我查到壽王與汝陽王交構，妄稱圖讖，吳懷實有毒殺汝陽王之嫌。彈劾的奏折都寫好了，壽王先到御前告了我一狀?！?/br>
    “竟是如此，放心，我必與伱同仇敵愾，還你一個公道?！?/br>
    這次涉及到宮闈舊事，薛白沒有罪名，楊國忠遂假裝不知，否則他若知道，當然會為兄弟出頭。

    兩人寒暄著，都覺得對方頗有進益，楊國忠心說薛白在右相府果然學到不少陷害人的辦法；薛白感慨楊國忠越來越圓滑了。

    之后，終于說到了正題。

    “眼下情形，你我兄弟真該同心協力才是?！睏顕疫駠u道：“我聽聞，貴妃負氣出宮了，此事嚴重嗎？”

    “誰家夫妻沒有磕磕絆絆？小事?！?/br>
    “可我聽說，有人檢舉我們楊家跋扈，圣人不滿，才讓貴妃出宮的？”

    薛白隨口道：“那楊家也該好好收斂一些了?！?/br>
    “豈是與你說收斂的事？”楊國忠道：“我來，是與你商議如何讓貴妃回宮?！?/br>
    “阿兄有何高見？”薛白不答反問。

    “勸貴妃向圣人服個軟，如何？”楊國忠是真的在認真思忖，皺頭微蹙，沉吟道：“我與韓國夫人商議過，皆認為貴妃該給圣人一個臺階下?！?/br>
    薛白遂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不以為然的笑。

    “你笑什么？”楊國忠大為不滿。

    “阿兄以為圣人為何寵愛貴妃？”

    “自然是因為她美貌無雙，又擅歌舞音律，可為圣人知己?！?/br>
    “是?！毖Π椎溃骸懊烂彩菢O重要，此為前提，可宮中色藝雙絕者不乏其人，圣人為何最寵貴妃？”

    “為何？”

    “恰是因貴妃悍妒，且不把圣人當一回事?！?/br>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楊國忠搖搖頭，道：“就是你這性子，才讓人說楊家跋扈，連累了貴妃?！?/br>
    薛白道：“我記得與阿兄初相識時，阿兄在捧的是一位南曲名妓，名叫什么來著？”

    “王憐憐?！睏顕业溃骸跋阈≈念^牌?！?/br>
    “阿兄后來與她如何了？”

    “自是拿下了?！睏顕也挥傻靡?，面露微笑，道：“她再有名，終究不過是一南曲歌妓，后來我官任御史中丞了，她還不是得侍奉著我?！?/br>
    “再后來呢？阿兄可納了她？”

    “沒有，真得手了，也就索然無味了?！?/br>
    楊國忠嘆息一聲，忽然頗為感慨，喃喃道：“我初到長安時，對風流場羨慕得很，真走到這一步了，其實不過如此?！?/br>
    這話大概也就是說說，真讓他舍了如今的名利，他大概也是不肯的。

    薛白問道：“是王憐憐不正眼看你時，你在意她；還是她對你曲意奉迎時，你更在意她？”

    “那當然是……”楊國忠說到一半，愣了愣，臉上浮起一個十分孟浪的笑容，道：“你可知，她越對我不屑一顧，我越是連她的腳趾都想吮一吮，那時的心情如何說？血往腦子里涌啊，夜里我都常夢到她，可在她眼里，我不過是個小小的恩客，連入幕的資格都沒有。當時我就想，我一定得出人頭地，讓她高看一眼。但等我真吮了，我又覺得，她這身份，如何配得上我……”

    說到這些話題，他的話匣子被打開，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最后一拍大腿。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圣人與我一樣，越得不到的，越是心心念念?！?/br>
    “倒不全是?！毖Π讛[擺手，道：“我是說人貴在自重。貴妃除了才貌，更重要的是不會違心奉迎，才更彰顯她的珍貴?！?/br>
    “別說沒用的，我懂。圣人在等貴妃服軟，可貴妃越不服軟，圣人越念叨著這件事?！睏顕业?，“道理雖如此，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br>
    薛白更沉得住氣，但看楊國忠如此焦急，遂道：“若要給圣人臺階下，也不該是由貴妃服軟，楊家亦不好出面，當由旁人來說和?！?/br>
    “好?！睏顕蚁肓讼?，道：“此事可交由我來辦?！?/br>
    ***

    離開京兆府，楊國忠打算安排人到宮中勸圣人接回貴妃。

    此人身份須足夠高，能夠接近圣人，還不能與楊家關系太近，以免讓圣人猜疑。思來想去，楊國忠想到一個人選，遂往十王宅而去。

    “去棣王府?！?/br>
    棣王是圣人的第四子，名為李琰。

    李琰性子軟弱，平時里甚少參與國事，與楊國忠私交又頗為親近，倒是個出面的適合人選。

    待楊國忠一說來意，李琰知是一個討好貴妃的機會，當即便應下來，道：“正好我也該給圣人請安了，那我今日便入宮一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