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4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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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道:“你這里人不少,都養得活嗎?” “最早沒這么多,我當年只帶了十多個弟兄回來?!狈蔚?,“不當班頭這些年,眼瞅著官倉里的糧食越堆越多,跑來謀生計的苦哈哈也越來越多。鐵山上分的錢少,愿跟我過苦日子的就留下?!?/br> “不愿的呢?” “到銅場上去,那邊要下豎井,常有死在里面的,我們不去,沒來由拿弟兄們的命換錢??h尉見笑了,我們沒甚志氣?!?/br> 樊牢似乎在隱隱表明立場。 鐵山上正經掙工錢,掙不到多少。他走私、販銅,過程中想必也要打點關系,總之縮在這山窩里養活了這么多人,不想再做更危險的事了。 但世事由不得人,既到了走私這一步,更多的殺頭的勾當早晚也要找上門來。 推開門,兩人進了一間木屋。 與薛白預想中聚義廳那種的大堂不同,這木屋很小,乃是樊牢自己的起居之處。至于要商議事務,也許在山里隨便找個空曠的地方就可以,總之沒在山里建一座聚義廳。 出乎意料的是,木屋里竟還有幾本書,攤在最上面的那本是《綠衣使者續傳》。 “你也喜歡看這種故事?” “前些日子綁了個富商,從他行李里撿的?!?/br> “你認字?哦,對,你當過班頭?!?/br> 薛白放下書,觀察了這個臟亂差的屋舍,過程中踩死了幾只蟲子,發現踩不完,就任它們在腳邊爬。 他發現樊牢老大不小了還沒成家,過得也不算好,倒不是窮,角落還堆著一箱亮晶晶的銅幣,連蓋子都沒蓋,而是說物資不豐富。 “怎躲在山里過這種日子?到城里買座豪宅住不好嗎?” “哪敢?”樊牢踢了那箱子一腳,“在這地界買不了,且這么多人跟著我,總不能不管了?!?/br> 薛白通過這句話就明白了,這邊的官府都知道銅場的銅料被偷運出去鑄私錢之事,睜只眼閉只眼罷了。 “后悔嗎?若當年沒丟了班頭,如今也許也是官了?像高尚?!?/br> “縣尉你特意過來,有話還請直說,免得讓我心慌?!?/br> 換作一般的事,樊牢必不會心慌,偏是薛白與他說的事不同尋常。 薛白問道:“考慮好了?可愿為皇孫做事?” 他不問,樊牢懸著一顆心;真問出來了,樊牢反而更加為難。 “我對大唐當然有一顆赤誠之心?!狈慰紤]了兩三個月,先是憋出了這么一句沒用的話,又道:“可畢竟,我連支持縣尉的是哪位皇孫也不清楚?!?/br> “所以呢?你希望繞過我,直接見他?” “不,我一介山野草民,就算縣尉與我說了,我不懂是哪一位皇孫,更不懂能做些什么?!狈蔚溃骸拔疫@么說吧,天上的神仙打架,找地上的凡人湊得上什么用?” 薛白聞言笑了一下,樊牢見自己這比喻有用,倒來勁了,繼續打比方。 “天上兩條龍打起來了,縣尉讓我們這些在地上的小雞仔、小鴨仔幫忙。我們要真貪了那兩口稻米,還不夠龍湊牙縫哩。 薛白道:“只要殿下能成事,你有擁立之功,怎樣的榮華富貴沒有? 樊牢平時不茍言笑,此時卻愿賠下笑臉,道:“縣尉就饒了我們吧,這箱銅幣……” “你敢與高崇走私,不愿為國出力嗎?!”薛白正色一喝,“事情你已知道了,拒絕皇孫,下場是什么知道嗎?!” 樊牢神色一變,低下頭。 薛白道:“你大可殺了我,但皇孫已知道我要來籠絡你,只要后果你擔得住?!?/br> “不敢?!狈翁痤^,誠懇地看著薛白,道:“實話與縣尉說,我這幫兄弟都是賤民,卷到皇位之爭里,活不起的……” 薛白問道:“不如聽聽殿下能給你多少榮華富貴?” “真是無福消受,沒有為了我自己的富貴就把弟兄們往死路上推的道理?!?/br> 若要富貴,高崇不是沒有給樊牢許諾過。 樊牢在懷州當班頭時,早見識過官紳有多輕賤他們這些下民。真答應賣命,等活生生的弟兄成了犧牲品,權貴們在乎嗎? 我知道這事由不得我,只求縣尉體諒,幫忙向殿下解釋一二?!?/br> 薛白看了一會樊牢的眼睛,反而松了一口氣,因為他來河南府,想找的就是這樣的人。 他一直在思考什么人能成為他現階段的支持者,世族總是逐利,雖能夠拉攏旁支庶系但總容易搖擺,貧民還需要時間成長,私心太重的人他還收買不起。 在這個薛白一無所有的階段,他能收買的必然是底層,而底層中有能力、有力量的往往懂得聚在一起找出路,其中貪利的往往已經為各個利益集團所收買……剩下的,才是他要找的。 薛白不是為了對付高崇、高尚才跑來招安樊牢,如今就是高尚死了,偃師的世紳也已經意識到他這縣尉野心不小。重要的是他需要有自己的人手、做成自己的事業。 “我可以替你解釋?!毖Π椎溃骸暗退愕钕麦w諒你,你們就能活得好了?從你們走私銅鐵開始,就注定成為別人的刀了,你難道以為此事天衣無縫?我告訴你,驪山刺駕案,圣人震怒,已經查到你手下不少人與劉化是同鄉了! 樊牢對這個層面的事情完全不知,根本無從分辨。 薛白道:“皇孫早知安祿山之逆心,我來便是沖著高崇,如今他已授首,逆賊成不了事。但你們怎么辦?若高崇不死,他為避免牽連到背后的邊鎮勢力,還不是拿你們頂罪?你們罪該萬死,皇孫寬仁,方好言相勸?!?/br> 你呢?干著殺頭的買賣了,死到臨頭猶不自知,打著愛護弟兄之名掩耳盜鈴?! “我……” “既把頭綁在褲腰帶上做事,與其小打小鬧,不如做天下最大的事業。付出的都是同樣的力氣,押上的最多是一條命。何不轟轟烈烈,名揚千古?!” 樊牢被說得亂了心神,嘴里下意識拒絕道:“縣尉太高看我了……” 薛白道:“相信我,殿下與你想像中完全不同。他是宗室之中,最愿意站在你們這些苦哈哈一邊的人。你當過班頭、催過稅,應該明白大唐之弊疾,我過潼關時遇大雨,黃河水急,幾個漁夫為了能多賣幾條黃河鯉,趁著大雨下河,被河水卷走了五人,只留孤兒寡母在岸上慟哭,分明他們前一日每人掙了五十錢,且家中尚有田畝,為何還非要在暴雨之中下河? 歸咎于他們貪心?但我到偃師縣,在農戶家中看了他們的生活,替他們把每年承擔的稅賦、和采算了算,得出一個道理——苛稅猛于洶涌的黃河。 你方才說,官倉的糧食一年比一年多,棄田謀生的苦哈哈也越來越多。我們看到的和你一樣,大唐像一個正值壯年的男子,病了,租庸調已實施不下去,像是病人呼吸不了,看似病疾在肺,不對,病疾在腦。殿下欲一掃陳舊疾、振奮天下,需要幫手。你方才說神仙打架,凡人幫不上忙,錯了。殿下謹記太宗之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br> 樊牢許久無言。 他未必能完全聽進去薛白這些話,但能感受到薛白的誠意,居高位者對他們這些賤民的誠意,他平生還甚少遇到,比如高崇勸他走私鐵石之時說的是“我是何身份?我尚且不怕,你們有何可怕?” “再說些實際的,你們有一身氣力,缺的是官面上的保護,我可以給你們。 薛白說著,踢了一腳那箱銅幣,道:“就像你們空有這些錢幣,但花不出去,過得真的好嗎?豈不像是藏在暗洞里偷糧的老鼠?” 樊牢還在猶豫,外面忽有人喊了一聲。 “帥頭!” 樊牢清醒過來,喝問道:“何事?” “偃師縣有人來找你?!?/br> 樊牢聽后,轉頭看了薛白一眼,有些疑惑。 薛白已知來的是誰,笑道:“見見便知?!?/br> 樊牢點點頭,遂往外去。 他這里也不是什么守備森嚴的地方,薛白出了屋舍,招過老涼、姜亥,低語道:“我們也過去看看?!?/br> 薛白沒走得太近,站在山林處看著樊牢與一人相見。 探馬出身的老涼摸過去聽了,來的是宋家的一個小管事,名叫宋添貴,曾來過二郎山與樊牢交代銅料之事,今日來卻是替高尚傳話的,為的是高崇之事。 此事沒有人比薛白更清楚原委了,懶得過去多聽,直到有爭吵聲響起。 “與我說有何用?!你要么交出兇手,要么自去向高郎君解釋!” “宋管事不必激動,都是響當當的漢子,若高縣丞真是我們殺的,我們絕不推托!可這件事卻是另有隱情……” 樊牢也知此事是薛白故意離間,但他們都是官,就他一個民,有嘴都不知怎么說。 宋添貴果然搖頭不已,道:“樊帥頭還沒明白啊,誰管你有隱情沒隱情,在乎嗎?重要的是,宋家得給高郎君一個交代,明白嗎? “不是我們殺的?!?/br> “怎就與你說不清?是不是你們殺的,刁庚已在全縣百姓面前認了,高郎君得當眾為義兄報仇?!?/br> 刁庚不是兇手怎叫報仇。 “還不懂?!”宋添貴唾沫橫飛,大聲道:“殺了刁庚,旁人就覺得高郎君報仇了?!?/br> “沒報就是沒報……” “帥頭,跟他說不清的?!钡蟾?,“娘的,我走一趟就是了,高家兄弟了得,我也不怵了他們?!?/br> 刁丙道:“我去,高尚給帥頭求過情,大不了我這條命給他?!?/br> 人群sao動起來,漢子們吵吵嚷嚷地上前,攔著刁家兄弟。 “都別動!”樊牢大喝道:“一點誤會還解不開了?!” 宋添貴道:“宋家每年給你們那么多銅幣,要一個交代有這么難……” “噗?!?/br> 一句話未說完,突然寒芒一閃,一柄刀斜斜劈在了宋添貴脖子上,血漿噴涌。 正是姜亥趁著眾人混亂,上前直接一刀了結。 “尻!” 眾人驚呼道:“你做什么?!* 姜亥將砍刀拔出來,回過頭,抹著臉上的血,頗鄙夷地看了眾人一眼,道:“婆婆mama,都一群娘們?!?/br> 樊牢見他在自己地盤行兇,直接便撲上去,要將姜亥摁下。 姜亥并不懼他,丟開刀,罵道:“來??!小娘們……” 偃師縣。 這已是高尚到的第七日,事情進展得很順利。雖然他也沒做什么,只是提醒了偃師官紳們幾句。 唯獨薛白一直沒有任何反應,讓他很介意。 但就高尚的志向而言,他的敵人不是薛白,而是大唐朝廷,這想法不知是從何時有的,也許是與生俱來。 他是雍州人,幼時隨母乞討,一路南下到了懷州,在這個成長的歷程中,對唐朝廷的恨意一直在與日俱增,以至于在他最餓的時候,咬牙立志。 “寧當舉事而死,終不能咬草根以求活!” 當時或許只是說說,當成一個瘋狂的想法。直到他遇到了安祿山,竟真的漸漸整理出了思路……他曾經在李齊物任河南尹之時輔助其治理過河南,遂認為若舉事,第一步當攻洛陽,安排高崇在洛陽也是為此。 在這個長遠的計劃中,河南府那些努力征稅的官員,拼命侵占田畝、隱匿人口的世族,全都是他的“幫手”。 至于薛白,是一個絆腳石。這樣努力治理積弊、力求維護唐朝廷的官員一直都有,能拉攏的拉攏,不能拉攏的則得除掉,否則以后就會成為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