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
雪停了。 林朽出了千禧家的小區沒幾分鐘,就停了。 準確講,是他走出了下雪的那片區域,大概出了市中心往西走一公里就沒再下了。 千禧讓他回家,他就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步都沉重,直到看到家門口那把鎖,那把自己鎖住的鎖。 三天前,林朽護送千禧回家,盯著她上樓開了燈后打車回的自己家。 于游那邊還等他去換班呢,他急著回家換衣服,所以打車。下車后沒讓司機走,說三分鐘就出來。 孫芳芳難得這個時間還沒睡覺,她換了套新衣服穿,前幾年過年的時候帶她去街里買的。當時嘰嘰歪歪不想花錢,林朽偷著回去買的。 這么多年包裝都沒拆,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他上下打量著,那時試穿還是正好的,現在寬大一圈,人老了,身體都縮縮了。 “你找新老伴了?” 不然林朽想不出別的理由。 “去你奶奶腿的?!?/br> 挨罵了,舒坦了。 林朽笑笑,脫了校服換了身衣服就要走,孫芳芳誒誒兩聲喊住他,“上哪去???” “網吧?!?/br> 孫芳芳擋住門,手在背后反鎖,“不行去?!?/br> “干啥?車還在門口等著呢?!?/br> 老太太這會兒腿腳麻利的呦,三步并兩步穿過院子,給司機扔了十塊錢,讓人走了。 林朽沒攔,他覺得孫芳芳不對勁,人折回來時他已經給于游打過電話說今天不過去了。 他進東屋,燈亮著,炕上那展黃燈,就是燈泡,通常睡覺前看新聞聯播時會開。廳上一根白色的燈管,也有年頭了,裹了不少蒼蠅屎,這可不是不愛干凈埋汰或者怎么著,每一地方有每一地方的過法,農村就是農村,指望他像城里樓房一樣瓷磚白墻大藝術燈晃得眼睛都睜不開,不現實。 林朽順手開了白燈,炕前支起來桌子上有兩碟小菜,林朽愛吃的拌三絲,和林百萬愛吃的芥末木耳。還有一壺櫻桃酒,孫芳芳有兩年沒喝了,她覺得不吉利。 當時林朽出事的前一天,她開了壺櫻桃酒跟林朽慶祝著他這第一桶金來著的。 不知道從哪買的,還是從別人家打的,反正又擺桌子上了。 林朽坐下,孫芳芳進來,順手又給白燈關了。 黃光下的菜并沒有太多色澤,看著很一般,林朽夾菜吃,味道也如常,“你想我陪你喝酒就直說,搞這出?!?/br> 孫芳芳坐炕邊,拽桌子,林朽腳尖勾著桌腿幫著使勁。 她一邊倒酒,一邊說,“從前院老顧家拿的酒,你看人這櫻桃,紅的,大的?!?/br> 林朽撂眼,“那是車厘子吧?!?/br> “嘖,啥車厘子,大櫻桃,車厘子比這還大呢,泡酒不好喝?!?/br> “你還挺懂?!?/br> 孫芳芳揚著下巴,那你看? 酒過三巡,林朽紅了臉,他白酒的度量就那些,不是什么千杯不醉的牛人,孫芳芳常年喝,比他厲害點。 林朽問她,“你今兒穿新衣服,是高興是不高興?” “高興啊?!?/br> “高興就行,你要覺得一個人不得勁,我幫你尋個伴?” “不要,我一人自在?!?/br> “犟?!?/br> 孫芳芳撐著臉,另一手晃著白酒杯,“你想你爺嗎?” 林朽的淚窩子是凡提到林百萬,就淺成洼地,“你呢?” 孫芳芳喝滿杯得酒,說了與林朽預想完全對立的話,“挺想?!?/br> 林朽詫異,黃光下看不清孫芳芳的眼,只聽見他說,“你爸有多久沒給你打過電話了?” 林朽嚼花生米的動作頓住,兩秒后繼續嚼,“提他干啥,你別是要趁喝多了給他打電話?!?/br> 孫芳芳罵人的話順嘴就說,“cao,誰愛打誰打,我不打?!?/br> 林朽悶聲笑,他知道孫芳芳想給他兒子打電話,但自從他進去再出來后,基本沒了聯系,林朽也扭著股勁兒不愿意聯系,他手機放桌面上,正翻號碼,雖然不知道打過去說什么,但聽到個聲應該也是好的。 好巧不巧林喬一彈了條語音出來,林朽碰到就點進去了,紅點在那兒,他忍不住不點,放出聲來。 “哥,我看到你送千禧回家了。你到家了嗎?還是去網吧了?我能去上網嗎?……” 后面太長了就不聽了。 這一條往上,很多很多條林喬一的語音,林朽回的短,嗯嗯啊啊地回,但基本上都轉文字掃了眼,林喬一第二天在學校碰到他,倆人都能接上茬。 孫芳芳聽到聲,展了顏,“是喬一嗎?” “嗯?!?/br> “你送誰回家?談對象了?” 林朽低下頭,“沒談?!?/br> “沒談送人回家?” 林朽把手機扣過去,“少打聽我?!?/br> 這一打岔,電話也沒撥出去。 林朽喝得整個人頭昏腦漲,照理說,孫芳芳應該讓他滾去睡覺,別耽誤明天上課。今天一杯接一杯給他倒滿,似乎是故意想麻木他,他的意識僅剩下耳朵。 眼睛睜不開了,滿屋子酒氣,多聞一口都多醉一分,頭得靠手撐著,不然栽下去,十有八九就起不來了。 他依稀聽到孫芳芳講起以前的事,以前她也愛講,凡事吹三分,說自己十二歲會開拖拉機,第一次上路就一個人開了二百里地去收地。自己河里抓魚一個猛子能抓三五條,被村里邋遢男的們調侃又是怎么以一敵十掏了他們命根子。 后來她又說十五歲會開拖拉機,又說自己以一敵百,拿菜刀追人跑了兩百里地。 真真假假就不重要了,這些話出口后往往都會跟上一句,要不是嫁給林百萬,現在指定怎么怎么著了。 然后林朽就不愛聽了,跟她懟上幾句,不歡而散。 可她今天說起的,全是林朽沒聽過的。 她說,送林素研走的時候,也是她剛嫁給林百萬的第一年,她對這個家沒什么概念,唯一里里外外滲透給她的,就是窮。 土房,土炕。 公婆見第一胎是個女孩,就要丟了,林百萬不說話,他爹媽活一天,他就一天沒有話語權。她只能哭天喊地地求,才求得北京的一個姐妹收養了。 她說她自己為什么總是吹牛逼,因為她上學的時候,成績特別好,那個時候只要讀書就有出路,可她爸媽不讓她讀,早早給她嫁了,也沒得選。 很大一部分自己的觀念也根深蒂固著,也覺得自己應該這樣。 她們同班的女生笨的不行,后來只要接著念書了,都有工作分配,一個比一個過得好。所以她總抱怨,所有的罪啊,都讓林百萬扛了。 她從只要出門必扎四股辮的黃花姑娘,變成不修邊幅的農村婦女,也就是一紙婚書的事。 沒有人問過她的委屈。 再后來,林朽的爸爸帶著老婆外出打工,孫芳芳全力支持,家底掏空給他們拿上兩萬塊錢,讓他們走遠一點。 這一走,就太遠了。 沒良心。 孫芳芳說,沒事,換做是她,若是見了外面的好,也絕不回來。反倒是感謝,謝他們狼心狗肺不養兒子,把林朽留下來陪倆老人。 約摸到凌晨,林朽手機屏幕閃了一下,整點報時。他直磕頭,孫芳芳還在說,她好像不醉,提到很多很多人,近到前后院的鄰居,說他欠家里多少禮金,可得要回來,遠到林朽根本不認識的人,說誰在她困難時拉了一把,她記得人家的好。 唯獨唯獨,沒有提到林百萬。 或好或壞,只字未提。 她問林朽,“跟著倆老不死得長大,好是不好?” 林朽醉的不省人事,笑笑,手胡亂擺擺,嘴上說著,“還行?!?/br> 兩斤的櫻桃酒見了底,孫芳芳倒出最后幾滴。 她說,“困了?!?/br> 她說,“這一個月身邊沒人打呼嚕,睡得不好?!?/br> …… 孫芳芳,享年72歲。 * 林朽醒的時候,孫芳芳規規矩矩躺在炕上,十指交叉扣在小腹上。里面是漂亮的衣服,林朽買的,外面是壽衣,林百萬確診的時候,她兩套一起買的。 她吃了十幾片頭孢,送自己離開了。 后事的cao辦林朽有經驗了,辦席,入土。 兩個老人的去世給他留了一套待拆遷房,和十五萬現金。他這時候才知道,孫芳芳的算盤,是從林百萬去世的那一刻就開始打算的,因為她以前說過,村里有一對老人前后腳不差一星期死的,后走的那個就一切從簡了。 林朽哭不出來,神經線時刻繃著,兩天兩夜沒睡,待所有都結束,他去了趟網吧,跟于游說明情況,辭了這份也許早就該辭的工作,周自良知道消息后一直跟在他后頭,里里外外忙活著,沒說什么安慰的話,只是悶頭干活。 他們在網吧門口分開,周自良拍他肩膀說節哀,林朽笑著揮揮手,謝過回見。 而后漫無目的走在錦城的街,蛇形一般,繞過每一條,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是清晰的,他不想回家。 他不想回家才遇到千禧,可千禧讓他回家。 大門上那把鎖,冰涼,五金店最便宜的那種,生了些銅銹,林朽開鎖的手法并不熟練,鎖芯澀澀地,擰不動。 手凍得不行,僵直著,他揣回兜里暖了暖,對著鎖芯哈氣,再開。 依舊擰不動,重復試了不下十次,手冷得直打顫。 窮鄉僻壤的破地方,連展燈都沒有,冷風呼呼灌進袖口,林朽最后一拳錘在門上,鎖身跟著撞擊,一下兩下冗雜著風聲簌響。 門里杳無回音。 他眉眼間成河,想嘶吼,卻無力。 頭就抵在門上,拳頭悶悶錘砸,一下,兩下…… “孫芳芳?!?/br> “開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