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打他呱呱墜地起,一睜眼,看到的便是一片斑駁血跡。 他在文府的堀室里長大,那血色斑斑的土壁甚而比娘親的胞宮更教他安心。像他這樣的孩童還有許多個,皆被關在地牢里,每日皆有鹖冠侍衛帶著刀與取血碗來,他們的飯食皆要以身上的血rou來換。一塊rou換一塊同樣大小的饅頭。 許多時候,他浸在療傷金津里,在劇痛中麻木地等著傷口痊愈。他以為那便會是他的一生了。 夜風寒涼,落在文公子傷痕累累的身軀上,猶如刀片子般往皮rou里鉆。文公子倒抽一口涼氣,意識漸漸沉入黑暗。 黑暗猶如羊水,溫暖地包裹著他。朦朧間,他感到自己被抬回了自己的廂房,搬到了榻上,傷處抹了金津,裹了絹布。有人在他身邊嘆道:“近來東家吩咐咱們看著些昆侖玉虛放的榜,若公子被擇作中天星官的仙童,便也需似科考狀元般夸官游街。故而家丁多去cao辦此事,竟也不得閑在公子這兒值夜了。咱們瞧你與公子情同手足,今夜你便多照管下他罷?!?/br> 另一人冷笑道,那嗓音聽起來像是小泥巴的:“誰與這廝情同手足了?還有,你們既說信得過我,何必除我之外又留兩人守夜?” 原來說話的那人嘿嘿笑道:“總而言之,你就當咱們十分信得過你。你就待在這兒,看著咱們公子,哪里也別去?!?/br> 小泥巴沒法子,在榻前盤膝坐下。燈花畢畢剝剝地響,文公子昏睡的面龐在燈火下明滅。 值夜無趣,他從書架上抽下一冊書,起先想念幾頁書消悶??裳劬粗?,心里卻惦念著文公子,抬起頭,看著那慘白的面頰,昏黃的燈火,只覺得恍在夢中。 文公子闔著眼,緊蜷著身子,像一只舐著傷口的小貓。小泥巴摸了摸他的發絲,如柔滑的緞子,一點兒也不像他那生滿尖刺的性子。 小泥巴的手悄悄下移,放在那瘦弱的脖頸上,他發抖著,心里竟生出了要扼斷這頸子的心思。 正在此時,文公子卻迷迷瞪瞪地撐開一道眼縫,含糊地叫道: “……易情?” 小泥巴慌忙縮手,拾起書冊,扭頭便要往門外走。 “別……走?!蔽墓訁s伸手捉住了他的衣角,喘著氣道。小泥巴說,“外頭還有兩位家丁看著你,你若要起夜,便叫他們給你拿夜壺?!庇智屏饲扑碜?,說,“我看你身上的傷皆包扎過,已無大礙了,用不著我替你再上藥,今夜早些歇著罷?!?/br> 文公子有些發燒,額上出了些汗,細細的烏發貼著頰,像瓷上的裂紋,脆弱而美。他似是有些失落,幾近哀求地道,“那你怎樣才會留下來?” “等你下回身上添了傷后,”小泥巴想了想,道,“我再來照顧你?!?/br> 可話音方落,他便見文公子迷迷糊糊地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狠狠一折。 骨裂聲清晰可聞,小泥巴霎時臉色發青。 文公子說,“嗯,我又受傷啦。你來陪我罷?!?/br> 他往圍子邊縮了縮,給小泥巴騰了個位子。小泥巴愕然半晌,又惱火地出了口氣,最后還是認命地爬上了榻。 從剔彩柜里取出杉木皮、絹布,小泥巴給文公子受傷的指節抹上黑龍散,固定住,嘆了口氣,道:“你又在發甚么???為何要折自己指頭?” “我想要人陪著我?!?/br> “外頭不正杵著兩個人么?我將他們一齊叫來,讓咱們四個一起擠上這小破榻?!毙∧喟驼f。 文公子哈哈一笑,轉過身來摟住他脖頸,像抱住了一只溫暖的手爐?!澳愫退麄儾灰粯??!?/br> “同樣是人,有何不同?兩只眼,一只鼻子,一張嘴,兩只耳朵,我是缺了哪里?” “你缺心眼,你特別傻?!蔽墓诱f,貼在他耳旁,聲音似蛇信般撓著耳廓,“你到這時還想殺我?!?/br> 小泥巴立時冷汗涔涔。 莫非方才自己將手放在其脖頸上時,文公子仍醒著? 可文公子卻無怪罪的心思,只是摟著他許久,久到小泥巴以為他已墜入夢鄉,但一轉眼,卻見一對黑眸竟在夜里泛著光,燈火落進瞳仁,勾勒出兩彎小小的月牙。 他忽而品嘗到了一種莫名的、哀傷的況味。 風像迷了路,在回紋窗格上盤繞?;比~和著蟲鳴沙沙的響,他們躺在微涼的枕衾上,一剎間,仿佛世界空廖,再無旁人。 許久,文公子忽而道: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br> 小泥巴別過臉,與他的目光相撞。庭宇靜悄悄的,心跳與文公子的息聲充斥耳旁。 “你覺得,平平淡淡地活著好,還是轟轟烈烈地死了好?” 小泥巴忽而想起了《莊子·秋水》里記的那個故事,楚地的神龜,是死為留骨而貴,還是生而曳尾涂中的好?莊子那時給了曳尾涂中的答案。 可他畢竟是小泥巴,不是莊子。于是他道:“我寧可轟轟烈烈地死?!?/br> 文公子惘然地看著他。小泥巴說,“人生苦短,像浪里微沙??扇羰且稽c痕跡都不曾留下,豈不是一種悲哀?與其茍且偷生,我寧愿做那盜火閼伯,發力一搏,鑄得神跡,哪怕最后會死于洪濤?!?/br> 他說著,卻見文公子沉默了,雙目中似有霧露翻涌。 良久,竟是一行清淚徐徐而下,小泥巴心頭一顫。 “可我愿意曳尾泥涂?!蔽墓宇澏吨f,“我想平平淡淡而活。你知道么?這便是我一生的心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