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 自那嬰孩被水鬼捉走后,時光如溪流中的奔水,匆匆而逝。不知覺間,又是三年。 這三年間,天穿道長漸漸養好了身子,然而畢竟元氣大傷,神劍雖可使,卻不可一下便使出五柄。一有閑暇,她便下山云游,懲jian除惡。胡周卻知她不過是心中掛念她那被水鬼拐去的孩兒。 她足踏混元神仙門,劍指玄妙無上正真道,普天之下,百家道流在其威勢下瑟瑟發抖??扇舴Q自己敗于一勢單力孤的弱質女子,似是有些面上掛不住,于是一個唬人的名號悄悄安到了她的頭上—— 三洞劍尊。 歲月宛若海潮,會抹平心岸上的傷痕。三年間,胡周埋頭鉆研丹道,竟也略有進益,于擇洞室、筑爐壇一事上精進許多,煉出的藥丸子好歹能入人口了。只是先前做騙子時的惡名仍在,他不可在山下道出自己“胡周”的大名,許多時候只得自稱“微言道人”,且作出一副不茍言笑之態,教人看了,只以為是個老成持重的得道高人。 三年時光過去,人間變化萬千。一日,天穿道長接到了文家送來的一只官皮箱,其中放的并非首飾金銀,卻是卷拆散的簡牘,每一片竹牘上寫著一個名字。 胡周見了,很是詫異,問天穿道長道,“這是甚么?” “是文家寄來的取字盒?!碧齑┑篱L翻看著其中竹片,“說是他們家公子既冠成人,便邀各路名家為其取字。本來三年前便應取了的,也不知發生了何事,竟耽擱至今?!?/br> 她將那竹簡撥弄一番,眉宇間忽現不耐之色,“替那文公子取字,這種事兒問我,我不愛念書,又怎能取得個稱人心意的出來?” 胡周呵呵地笑,“那隨便給他取個,叫‘來財’、‘富貴’甚的,搪塞過去便罷了?!?/br> 天穿道長凝視著那竹牘,忽有一瞬的出神。 胡周看見她白皙的指尖在櫝中翻弄,不一會兒,卻停下了。她喃喃道: “莫說給他家的取字了,我的孩兒連個名兒都未有呢?!?/br> 心上的傷疤似是突然被揭開,胡周胸口忽而抽痛了一下。 他怔然地望向天穿道長,卻見她霜雪樣的臉龐上忽然露出些暖和的跡象來了。日光灑進窗紗,像落了一地金花。她問胡周道,“你覺得我那孩兒應叫甚么名好?” “這……這須算過生辰八字……方才好取……”胡周一時變得笨口拙舌,訕訕地道。 “易情?!?/br> 天穿道長忽而道。胡周一愣,看向了她,像有細細裊裊的秋緒浮在她臉上,清寒而哀愁。 “若我那孩兒活著,便叫這個名字罷?!?/br> 她說。 “他是斷我生神滅情道之人,易生情愫,故名‘易情’?!?/br> 第十四章 孤舟尚泳海 殘陽鋪水,夕暉在粼粼波上跳躍,如開了一河金蓮。 這一日,天穿道長欲下山買燈油與新布鞋。炊煙裊繞著,與陰而暖的薄暮糾纏,牙莊窯在黃昏里蹲伏著,門洞像無數只漆黑大口。這時犬吠聲熱鬧地傳來,一伙孩童沖過來,似在趕圩,可他們手里卻攥著沙土、石塊,正樂此不疲地往一個小孩兒身上擲,嘴里叫道:“滾開,臭泥巴!” 天穿道長循聲望去,卻見那群小孩兒正圍著一個泥猴似的孩子丟石頭。 那孩子的模樣甚是凄慘,衣衫襤褸,布條酸菜似的掛在身上。臉蛋被炭灰抹過了一般,黑漆漆的,唯有一對琉璃珠子似的眼閃著光。他纖瘦、干巴,好像一根枯樹枝。 又是恃強凌弱之事。天穿道長漠然地看著無數沙塊砸在那灰娃娃的身上。這種惡行如雜草,刈了一叢,便又會生出一叢來。她曾救過被村莊孩童們欺侮的小娃娃,可那小娃娃軟弱性子未糾,最終只會在她瞧不見的地方被欺凌得更發厲害。 她看著那如今倒在黃土里的孩子,他趴在地上,護著腦袋,似一只縮進殼的小螞蝓。 真是懦弱啊,如此懦弱之人,有何出手相救的必要?她想,撐起紙傘,從那孩子身邊行過,不看其一眼。 可第二日、第三日,她每回下山來時,皆能在夕陽里看見那臟兮兮的孩子一瘸一拐而來。石塊像雨一般落在身上,他卻始終未還手一下。他彎著嘴巴,仿佛不懂得悲傷,也不知憤怒。 見他這番模樣,天穿道長心里那對其麻木的怨忿突而消解了。 她記得她那被水鬼捉走的孩兒也是這樣,不哭不鬧,只會咯咯地笑。 那孩童群里有個生得膀闊腰圓的,像個被幾根蔥簇擁的rou丸子,名叫德柱。德柱見那灰娃娃走得跌跌撞撞,心頭嗜虐欲忽而大起。他牽來兩條瘦得皮包骨的黃犬,對兩只畜牲道,“瞧,前頭有塊rou排骨,你們咬他去!” 德柱松了麻繩,那兩條黃犬真似見了噴香肥rou,流涎撲上,抓住那小孩兒又啃又咬。那孩子卻仍咧著嘴笑,緊緊地蜷著身,任惡犬在背上撓出道道血痕。 懷里的物件散落下來,卻是一張污濁的花布兒衣。 天穿道長怔住了,她記得這塊花布。胡周曾用其仔細地裁成襁褓衣,還打了臘梅花兒樣的補丁。 一股莫名的情愫像開弓的箭,陡然沖上喉頭。想也不必想,天穿道長猝然拔出紙傘,紙面化作利劍,白光掠過,將兩條黃犬猛然蕩開! 德柱大驚,扭頭叫道:“甚么人?” 天穿道長卻未急著回他的話。她身形一飄,閃至那孩子身前。她跪下來,捧起那小孩兒滿是血污的臉,指尖抹過頰側,將灰土拭開。那漆溜溜的眼珠子盯著她,帶著好奇與探究,她感到了肌膚的溫熱觸感,像捧著一只小小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