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不知怎的,她的心頭忽而一陣悸動,仿佛久游于外的浪客忽而聽見了故鄉的召喚。身心震顫起來,天地似褪了色,只有那孩童的眼里仍存光彩。 三年了,自水鬼捉走她那孩兒后,那淡而無味的日子已磋磨了她三年。 碰到那孩子的一瞬間,她登時明白了一切,這便是她的骨rou,曾與她親密無間,而后卻慘痛分離。而如今她卻似整個人活泛了一般,心殼子一層層剝落下來。她忽而有一種感覺,仿佛在今日以前她不曾活過。就在今日,她終于重獲新生。 劍氣似寒霜降頂,欺凌人的孩童們膽怯地退去。唯有德柱依然嘴硬,打著抖,指著天穿道長叫道:“喂,臭婆娘,回答我的話,你究竟是何人?” 天穿道長站起身來,護在那灰頭草面的稚童跟前,冷聲道。 “我是路過的神仙?!?/br> “現在,神仙要將他帶走了?!?/br> 她彎下身,將那污穢不堪的孩子抱起,如懷抱著稀世奇珍,扭身便要離去。 德柱咬著牙,頗不甘心,叫道:“扯謊!你分明便是個人牙子,專撿乞兒來賣。你要帶他去哪兒!” 天穿道長幽幽道:“是呀,我便是人牙子。我瞧他細皮嫩rou,有道根仙骨,欲捉回去燉著吃?!毖粤T,又駐足回首,對德柱僵硬一笑,“你看起來也有道根?!?/br> 德柱與一眾孩童被她那模樣嚇得屎尿橫流,連滾帶爬而走。天穿道長抱著那孩子走了幾步,垂頭去看他,卻見那臟兮兮的小孩正也在看自己。那眸子釉似的光亮,似映滿了全世界。 “你在這兒多久了?”天穿道長問,旋即懊惱,這般小的孩子,興許還未學會說話。 那小孩兒竟會說話,聲音脆得似鳥啼,咬字卻艱難,“記不大清了,打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在這條街上轉悠……” “你還記得是水鬼捉了你么?” “水鬼?”孩子好奇地發問,“甚么是水鬼?” 他仍太小,有許多事雖曾發生,卻如煙如霧,記不大清了。天穿道長話鋒一轉,又問,“你叫甚么名字?”這雖是她的孩兒,可已在外流落三年,說不準已有了別號。 “我叫臭泥巴?!?/br> 見天穿道長異樣的目光,他咧嘴笑道,“黎陽縣里的人都這么叫我……” “不對,這不是你的名字。那是別人潑在你身上的污水,拿來叫罵你的諢名?!?/br> 那孩子似懂非懂,點點頭,“他們還叫我‘野仔子’、‘畚箕鬼’,哪個是我的名字?” “哪個都不是你的名字?!碧齑┑篱L搖頭。 “我不懂,他們那樣叫我,為甚么不算是我的名字?”小孩兒苦惱地擺腦袋,又奶聲奶氣地問她,“你是誰?” “我是……”話到嘴邊,突而怯縮地一轉,天穿道長說,“一個過路神仙?!?/br> 孩子天真地問,“神仙是甚么?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你從狗嘴里救了我,我身上不痛了?!彼謫?,“你要帶我去哪兒?” 夕暉在豁落的窯面子上溜達,遠遠地送來一陣風,夾來幾粒黃沙,落進眼里,酸酸澀澀地發疼,似是黃沙要變作了淚。天穿道長抱著失而復得的他,輕聲說: “不去哪兒。我們回家?!?/br> —— 當見到那骯臟的小孩兒時,胡周的下巴幾乎要掉到腳底。 他不曾想過,他們竟能在三年之后尋回那被水鬼擄走的嬰孩來。這孩子也算得大難不死,竟未被帶入衛河之中,只放在了黎陽鎮上。命運仿佛冥冥間為他們牽了緣線,教他們不會久別。 于是胡周忙上忙下,將這黑溜溜的小崽子浸在河水里,用草木灰給他洗發、凈面、拭身。污垢一片片被揭去,露出其原本的模樣兒。一張素凈的小臉,粉雕玉琢似的五官,眉宇間能隱見天穿道長的痕跡。胡周見了后心頭發顫,大叫道:“天穿,他可生得真標致!” 天穿道長靠著樹,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說,“你又打甚么壞主意,莫非是想拿他去換錢?” 胡周嘿嘿地笑,用布巾將那娃娃身上的泥搓去,“莫說是換錢,我若是想拿錢去換他,還換不來呢!” 待洗沐罷了,胡周從山房中拿來一件小單衣,晾干了發,裹上葛巾,衣冠皆似經量體,那孩子便儼然一副小道士模樣。 天穿道長問胡周:“哪兒來的這么貼身的衣服?” “我自己裁的,早就備好了?!焙苄唪龅匾恍?,“手上閑不住,你那孩兒學歲前的衣冠我皆裁好了,放在衣櫥底?!?/br> 他拍了拍手,示意那稚童走過來,又用手點著天穿道長,慈眉善目地道,“小泥巴,來這邊,爺爺告訴你,這便是你娘……” “胡周?!碧齑┑篱L忽而淡淡地開口,“不要與他說此事?!?/br> 胡周愣住了。 “我不配做他的娘親,生神滅情道雖有動搖,可卻仍在。我不可如常人般予他情,予他愛?!碧齑┑篱L低聲說,又對那孩子厲聲道,“跪下!” 小孩兒嚇到了,卻仍讀懂了她的冷厲神色,顫巍巍地蹲下,小心翼翼地趴到低聲。過了許久,他才抬起腦袋,如惴惴不安的幼貓。 “你想留在這里么?”天穿道長問他。 “想?!蹦呛⒆雍敛华q豫地點頭。 胡周一愣,天穿道長旋即平淡地問,“為甚么想?” 孩童怯生生地道,“因為你說了,要帶我回家。我從來沒有家,一個地方待不了多久,便會被趕到下一處去。我想有個能待上半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