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可有一回,他竟發覺那嬰孩嘴邊掛著些糕渣子。這山上無一店肆,再無旁人,何來的糕餅?他滿心疑竇,卻在拾整時見到天穿道長的山房小幾上留著張油紙,上頭放著一小塊山楂糕。 胡周懸著的心落下來了。他知天穿道長終究不是個安忍無親之人。 天壇山云海浩蕩,峰色空濛,日子一天天消磨過去,天穿道長和胡周心照不宣,悄悄養著那石xue里的嬰孩。那孩子漸能站穩了,胡周看得滿心歡喜,如見一株在他培育下抽芽的小苗。 然而,不幸卻悄然而至。 一天夜里,天壇山被夜幕披裹,漆黑無光。兩人正在堂屋里吃飯,忽聽得遠方傳來幾聲細細的啼哭聲,似是自幼童口里發出來的。 胡周心里一緊,當即想起那被他藏在巖xue里的小孩兒。 天穿道長面上平風靜浪,問道:“甚么聲音?” 胡周與她四目相接,強笑道:“興許是水鬼的叫聲?!?/br> “水鬼是這般叫的么?” “是,傳聞它們叫聲似嬰孩?!焙苷酒鹕韥?,訕笑道,“你若不信,我出去瞧瞧看?!?/br> 他心想,興許是那石洞里的幼兒肚餓難耐,急得哭了罷。他走出堂屋門,只見四野黑魆魆,如扯起黑布帳幔,行了幾步,他又忽覺不對,那孩童從來是不哭的,哪兒會發出這等凄厲哭聲? 遖鳯獨傢 正驚疑間,那漆黑的林間卻掠過一縷螢火似的幽光。林葉分撥,放出窸窸窣窣的膽寒聲響。 胡周大駭。 那啼哭聲近了,不是發自嬰兒口里,卻真是一只如炭條一般的水鬼! 水鬼頭生牛角,似頂著一柄鋒利鐮刀,喙尖如釘,面目猙獰。更教胡周膽震的是,那水鬼手中提一襁緥帶,那帶里正裹著那小孩兒。一股尖銳的恐懼之情陡然戳向喉口,胡周大喝道: “放下他!” 那水鬼足步輕捷,轉眼便在枝杈間飛速躍動,似擷蜜蜂子。胡周咬牙爬上樹干,身軀卻蒼老無力,直往下墜。正于此時,一道白虹突而剪破夜幕,一劍猝然而至! 那劍似離弦弓矢,一下便斬落襁保布,可那水鬼卻伸手一撈,把嬰孩牢牢挾在腋窩下。天穿道長一襲白衣,如狂嵐怒濤般從胡周身后掠來,手中紙傘化作一劍,直攻水鬼。 只可惜她如今神散炁失,堪堪使得一劍,且那劍薄如紗片,裂痕遍布。天穿道長腳步突而一滯,猛然捂上心口。那神劍亦似折翼之鳥,急轉直下,血隨著咳嗽聲濺出,在地上綻出妖冶的紅。胡周見了此景,心中焦急愈甚,方想扭頭向天穿道長沖來,卻聽得她斬釘截鐵地喝道: “別過來,先將我那孩兒救下!” 胡周心中五味雜陳,原來她一直知曉自己擅救那嬰孩之事。 可再一扭頭,卻只見夜色幽黑,那水鬼忽如輕煙般消散不見。胡周心急如焚,快跑幾步,縲藤森森,空林颯颯,哪兒還有水鬼和那孩子的蹤影? 約莫奔走了半個時辰,胡周氣喘吁吁地跑回原處,對天穿道長道,““不……不見了,你那孩兒……被水鬼擄走了!” 他這般一說,竟見缺月黯輝之下,天穿道長捂口抬頭,眼里染上了異樣的光彩。 他知道,那是絕望之色。 只是他不曾知曉,這種神色竟也會在修習生神斷情道之人臉上見到,那便似是鐵樹開了花,磐石中生出芽。天穿道長喃喃低語,“……不見了?” 胡周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是,是??杉s莫是未跑遠的,我如今從衛河一寸寸地尋下去,若還尋不著,待天明了些,我便翻遍天壇山地皮!” 他們又奔走了一夜,可卻終無所獲。那孩子似一粒水滴入了海,再無蹤跡。 胡周氣喘如牛,筋疲力盡,卻聽得天穿道長說,“水鬼擄了人,便會潛入河中。人入了水里,連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便必死無疑。如今已過了這般久,約莫是已死了的?!?/br> 她的面色復歸平靜,如無風的海面,旋即背過身,“你這段時日cao勞了,且回去歇息著罷,微言道人?!?/br> 自昆侖回來后,為掩人耳目,天穿道長喚自己“微言道人”的時候多??珊苈犃诉@道號,心頭總有股道不明的寒涼滋味,此時亦然。他不肯放棄,又切齒道,“我……我不累,再找找去罷,說不準還能尋見呢?” 天穿道長卻道,“不必了,我已尋過了?!?/br> 她語調冰冷,宛如秋霜。夜風呼嘯而來,帶著潮氣。胡周似有所感,猛然回頭,卻見林中不知何時已落起了簌簌涼雨。那在月夜里泛著銀光的河帶已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如傷痕的溝壑。一剎間,劍氣斬開了河道,所余不多的河水撲向四野八荒。 胡周怔怔地望著那河道,其中干瘠陰森,毫無人息,并無水鬼和嬰孩的身影。 天穿道長踏上石徑,平靜得似無事發生一般??删驮谀巧碛凹磳⑦~過山門時,胡周忽而聽得一道凄厲的吼聲,仿佛撕裂了胸膛,從心底里鉆出來。 是天穿道長在吼叫。胡周第一回 聽到這般撕心裂肺的叫聲,間雜著痛楚、困惑、絕望及忿怒。 霎時,劍氣如涌泉而出,掃掠蔓披枝葉,蔥蘢萬木被攔腰截斷,樹葉紛落如雨。 蕭蕭落葉里,吼聲久久方歇。白衣女子背起殘破紙傘,再度沉重地邁開步伐。 在寒涼的月光里,那身影伶仃孤寂,如一條在暗海里浮沉的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