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當然了,神君大人,我很幸福!”他拼力點頭,“遇到您之前,我酸苦辣咸……百般滋味皆嘗過,可與您相逢后的每一日,皆甘如飴蜜!” 蕭索秋光鋪滿一室。祝陰聽見了黃葉飛落,聽見了剪剪清風。他聽見了神君開口,聲音里帶著哀愁的笑意。 “那便好?!?/br> 握著他指尖的手倏然垂落,像燭焰被狂風驟然吹熄。 神君喃喃道。 “如此一來,我此生便有了意義了?!?/br> 葛帳垂落,漸漸不再動了。 祝陰對著那帳子,拘謹地端坐著。過了許久,他忽覺不對,出聲喚道: “……神君大人?” 并無回應。他的心忽如栓于繩頭,搖搖晃晃。一股無端的驚悸從身中爬上心來,守宮似的貼于心口上。 “神君大人,您是睡著了么?”祝陰壓低了嗓兒,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地發問。 他爬起身,卻忽覺腦脹。不知何時,支摘窗下透來的日光格外刺目。他瞇著眼,走過去掩窗,陡地發覺自己左眼能望見些朦朧的影子。 祝陰大驚,這只左眼當初被方士剜去后,便再不能視物。他一直以法術假擬,故而旁人也瞧不出他一眼已盲。而如今為何復明?他驚疑不定,走至竹鏡架前,端起鏡一望,卻隱見左眼瞳眸潑墨似的黑,熟悉得教人哀傷,當即心頭大震。 “神君大人!” 祝陰猛地摔下銅鏡,撲到床前,扯開葛簾。浮塵四起,日光映亮了神君的臉。神君挨著長命軟枕,半坐著,抽了骨似的無力。神君手里緊握著鯊皮鞘,一柄降妖劍收于鞘中,金柄鋼刃,染滿鮮血。 惶恐攫住了祝陰心頭,他顫顫地將目光上望,只見血點淅淅瀝瀝地灑滿寢衣、褻衣。神君闔著眼,半張臉卻被血染得污紅。血珠子從眼眶里流下,像未盡的淚。 在他疲累休歇于榻側時,神君將自己的左眼剜予了他。 那往日如春花似的笑靨卻顯出枯葉似的灰敗,神君閉著眼,倚著枕兒睡著了一般,只是胸膛不再起伏,整個人消瘦得似是只剩骨架子。祝陰大慟,只覺喉管被人挾住了般緊塞。他顫巍巍叫道: “……神君大人?” 沒有回應,也再不會有回響。祝陰抖著手摸上神君細瘦的腕節,只覺沉寂如冰。再探一探鼻息,也無一點兒出氣。他俯身貼近神君心口,那兒再無怦怦心跳,像是火苗已熄。 然后他方才明白何為驚恐,何為痛楚,何為死亡。神君已在紫金山上九千余年,雖為妖軀,卻不曾有過天福地澤供養。人間無人再信大司命,而他又歷經億億萬萬苦刑,若非心中仍吊一口氣,便難存于世。 而如今神君終于心冷如灰,撒手人寰。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陰難以置信地、淚流滿面地一遍遍念著那神明的名字,可室中始終寂靜,如一座墳塋。瓶里的風車停了,臥房里沒有風,沒有光,也沒有聲音。 他摟起神君羸弱的身軀,骨頭硬得硌手,卻很輕。這樣輕的一副身軀上壓上了成千累萬的凡塵劫難。 紅衣少年跪坐著,忽而癱軟于地。 從那一刻起,他的白日從天而墜。 他終于明白了,他往后的一生,便會只余寂寂長夜。 第三十八章 人生豈草木 神君溘然長逝了。 祝陰理他的書齋,望見漏窗外槐蔭衰歇,蒼寂的樹影落在地上,剪碎了天光。幾枚潔白的槐花干置于仙桃窗欞里,像是神君隨手拈來的一點調皮心思?;睒溟L命,神君卻短壽??v度過九千年光陰,卻不曾為自己活過一刻。 案下有一烏木小匣,祝陰捧起來,打開來瞧,里頭似是神君的廢墨。首一張青檀宣上書著:“只余竹紙數張,羊毫兩支”這些字眼,約莫是他去天壇山學道時神君欲予他的鯉書,托他尋些豫州筆墨來。祝陰看一個字,便掉一粒淚,人常道見字如晤,他看著這封信,便似仍見了活著的神君一般,顧盼生輝,溫柔可親。神君在信中絮絮地叮嚀他,且寫道:“豫寧千六里,尺牘寥幾行。愁腸寸寸短,思情綿綿長?!?/br> 看到最后,又是一句: “予一無長物,無以奉君。唯取丹心一片,形諸筆墨?!?/br> 信底皆是些昔時廢去的天書紙,每一頁上皆書著關乎他命理的青蠅小字??峙率窃谛抻喬鞎鴷r有了紕謬,神君便一遍遍矯改,故而積了厚厚一疊廢紙于此。 祝陰捧著那疊麻紙,心痛如割。 他仰首張望,青瓦小院里似是哪兒都留著神君蹤跡。神君屈著腰,在蔭里拾槐花。神君與他伏于海缸上,望著水中金鯽撲哧哧地笑。神君在幽靜窗幾前寫字,一抬眼,目光同他撞了個滿懷。西牅斜月,神君與他臥于羅漢榻上。祝陰抱著神明,將唇與他相疊……滿院皆是神君的影子,可滿院皆不見神君的影子。 神君留下一物,是曾于其死前剜下眼目的銀鎏金劍。那是祝陰曾使過的降妖劍,不知怎的竟被神君畫出了實體。祝陰捧著它時只覺沉沉甸甸,血光逶迤,在百煉鋼刃上勾勒出曾殺害的妖魔姓名。 出乎意料的是,祝陰在其上看到了神君的名字:“文堅”。約莫是死前沾了鮮血罷,神君的名姓赫然顯于其上。 祝陰見了那名兒,分外愛惜那劍。神君的魂神灰飛湮滅,在凡間也不曾留一點蹤跡。只有那明晃晃的血光仍提醒著自己:曾有一人活于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