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但神君已不再編削天書,卻愈發悒悒不樂。祝陰困惑不已,他不過是欲與神君共度這山間年歲,可神君醉心于編修天書,時時冷落了他。 紫櫚楓葉下,黃落草木間,紅衣少年坐于抄手廊上,癡癡地呢喃。 “神君大人何時才能瘳恙呢?” 輕煙倏起,人影飄散,小蛇無精打采地盤起身子,鉆入紅葉底。 過了幾日,神君許祝陰入房了,這回倒不是因為身子瘳健,而是因為他著實一病不起。祝陰熬了四逆湯,神君吃了仍不見轉好,反倒咳得似要將心肺嘔了一般。祝陰化作蛇形,去咬了幾只山雞,日日給神君做芙蓉鳳脯,欲滋補他身子,但神君也不愛動筷,那山雞最后仍落了蛇肚。 祝陰忙上忙下,勞形苦心。服侍神君吃了沿階草根湯后,他伏在榻邊,瞇一瞇眼,便累得打起盹兒來了。 他昏沉沉地睡著,忽而覺得夢里飄來一股清冽的槐香,還間雜著些教人心動神馳的氣味。似有人撫上面頰,細細描畫他眉眼,又似有雨落進眉間。 祝陰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虛牅半敞著,露出外頭一片白懨懨的天。室中依然暗慘無光,剔彩柜上的掐絲瓶里歪斜地插著支風車,“吉祥安康”四個字兒在蕭蕭秋風里緩緩地轉動。 左眼有些發脹,一刺一刺地痛。祝陰用手捂著,這是他仍為蛇形時留下的傷。有一方士剜去他眼眸,自那往后,他這眼便再未復生過。平日雖用術法擬了只金眸放進眼眶里,卻不可視物。 此時他抬眼一瞧,卻見神君半坐在榻上,背后墊著白地長命軟枕,手里攥著鯊皮鞘,葛帳垂下來,蓋住了半邊臉。祝陰只能借著晦暗天光瞧見他清瘦的下巴,有種無端的素麗。 “神君大人,您醒了?”祝陰迷糊道,“我去替您燒水洗面,給您熬姜粥?!?/br> 神君點了點頭,卻伸手捉住了他腕節,“別急著走……我想與你說些話?!?/br> 那聲音不如往時一般虛孱,平緩如流溪,教祝陰感到安心。 祝陰眉間陰翳散去,神色似放了晴,問道:“甚么話?” 他心想,看來這幾日的藥膳果真有效,神君將轉好了。 “你可乘風遠至萬里,翻山越嶺,不在話下。不知你還記得你許久以前在天壇山學道時的師長、門徒么?我那時閉門捉筆,不曾見過他們最后一面,他們后來可還安好?” 祝陰說:“最后一面是見過的?!彼龆柿寺?,怕神君又要重燃編纂天書之意,又道,“不過安不安好,倒是別話?!?/br> 神君沉默了片刻,笑問道,“那你一個個與我說罷。迷陣子如何?” 祝陰說,“黎陽遭了旱蝗,有大饑,人相食。迷陣子餓昏了頭,將缸底月影看作饅頭,便跌進缸里,再未爬出來?!?/br> 說完這番話,他暗罵自己一句:騙子。迷陣子苦厄已被神君所解,飽食終日,懶怠如豬。 可神君似是并未因此話而傷悲,他只是含笑問道:“三足烏、玉兔如何?” “三足烏因饑病而亡,玉兔痛切心骨,亦隨其而去?!弊j幋寡鄣?。 騙子。他對自己道。那兩只靈寵正如膠似漆,蜜里調油。 “左不正呢?” “她被左氏象王接回府中,郁郁寡歡,自絕于深閨?!?/br> 并非如此。左不正后來變作了個跋扈自恣的千金小姐,負嵌玉刀,乘碧蛟云游天下。 “微言道人可好?”神君又問。 “他遭滎州人揭穿往時的風馬局,被氓民亂棍打死?!弊j幷f。 撒謊。他又對自己道。神君重寫天書后,微言道人憑一手煉外丹術賺得盆盈缽滿。胖得流油。 神君微笑:“天穿道長如何?” 祝陰說:“她本欲登天救世,可一生壯志未酬,見觀中子弟下場凄零,遂投繯而死?!?/br> 他騙了神君。天穿道長后來得道,卻不愿升天成仙,至今仍留于天壇山無為觀,在園圃里侍弄一叢沒骨花,仲春時若有男女上月老殿來求緣,便贈予一支芍藥。 如今觀中的每一人皆過得有滋有味,可他卻為了自己心里一點晦暗的欲念而對神君信口雌黃。 祝陰如食梅醷,坐立不安。他強笑,對神君道:“神君大人,那修纂天書一事本就如豆腐墊腳,竹籃打水,只能教您心勞日拙。您閑時可修上幾筆,可切莫將它放在心上?!?/br> 神君沒說話,帳后靜默一片。祝陰心里燎起了火,焦灼得很,方要撩簾去與他說話,卻聽得他清清淡淡地道: “祝陰,這凡世就如一張綿連紙,本就是素凈的,我便似污墨,一廂情愿,胡寫亂畫,反倒玷了人間干凈?!?/br> 這話語氣聽來不對,祝陰心里一驚,他本想與神君說人間災厄不盡,不可強求修盡天下命理,但如今神君卻似是死灰槁木一般,倒是覺得過往所做一切皆不對起來了。 “不,神君大人,您千萬別如此說……”祝陰連連搖頭,此時又忽覺手上一涼,是神君的手握過來了。那指如冰似玉,帶著冬寒。 “那你又如何呢?” 那蒼白消瘦的手探出帳來,緊握著他的指尖,神君如夢囈一般道。 “在我寫下的這個凡世里,你幸福了么?” 疏薄秋風落入簾櫳,帳子水波似的蕩漾。祝陰的心忽而也搖曳不定,酸楚之情涌上胸臆。還未開口,淚珠便先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