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給神君下葬的日子到了。 神君逝后,祝陰常抱著他不撒手。蛇信小心地點著那冰冷的唇,可神君卻再未睜眼,且身軀有潰灰之相。小蛇想起神君在世時常言,“堅為土剛”。他既名為“文堅”,那便是自土里而生,又總歸要落回土里的。 祝陰此時可化龐巨龍形,他用牙削了口棪木十二元老房,給神君穿好壽衣素襖,裹上繡滿蟠虺紋的綢衾,將陶碗、小盆不舍地放入棺里。他削了神君樣貌的小木人兒,在每一件葬器上畫了小蛇,如此一來,神君長眠于地下時,會有無數條小蛇陪著他。 做罷這一切后,祝陰靠著壽枋,將腦袋枕在木邊上,靜靜地望著棺里的神君。那面龐白如雪羽,素似沉冰。只是少了生氣。祝陰痛悔不已,他不該欺瞞神君,神君早如臨淵而立,他的謊言將神君狠狠推了一把,令其墜入黃泉,萬劫不復。 祝陰忽而潸然淚下,他喃喃道: “神君大人,祝某無家可歸了?!?/br> 下葬后,紫金山上少了萬點歡喧,添了一座孤墳,多了一個傷心人。 祝陰不敢再居留紫金山,那兒的風里浸滿了哀愁,那兒的溪流潺潺,似永無止境的悲鳴。他乘風飛往山下,坐在琉璃檐上,望著列市中風簾翠幕,行客紛紛。 祝陰揪住巡查的值年功曹,命他解了凝凍凡間時光的寶術??蓪⒛切g法解開后,他失落地發覺,塵寰中無一人記得神君。 竹瓦之上,祝陰迎風坐著。他瞧著凡人們簇擁于街市之狀,女子們去歡喜翻弄那攤鋪上的焉支、雙股釵,香客涌去那琉璃磚金剛佛像前跪拜,面上皆喜氣洋溢,心里卻似吃了黃連一般苦,一股無名火涌將上來。 他想,為何無人知曉神君名諱? 為何曾有一人為天下蒼生解盡苦厄,嘔心瀝血,可到頭來卻無人記得其功績,卻倒頭去拜些金粉空殼? 神君無數次瘡痍滿身、遍體鱗傷,無數次皮開rou綻、血rou模糊,便是為了替世人承難。 為何世道如此不公,竟讓鞠躬盡瘁之人籍籍無名? 瞪視著眾人的金眸漸而染上血絲。祝陰猛一咬牙,起身拂袖而去。 他馭風回至紫金山,在山中化回了龍形。 因有神君天書改寫其命數,祝陰靈力日與俱增。九千年過去,他早長成柱天踏地的赤色逴龍。如今的他已然不愧“燭龍”一名。 燭陰將山中龍骨吞下肚后,神力當即大漲,吐納間便能卷遽風狂雨。它略一擺尾,紫金山搖地動,山中堆壘如山的天書紙翩翩飛起,猶如漫天寒星般在空里旋舞。 天書紙在拔山風勢中飛越萬里,八荒四海、九州五湖盡皆灑遍。臨江渡口,裸著上身的纖夫接住紙頁。煙雨樓上,倩女從闌干上取下飛蝶似的紙片。 書滿世間命理的天書紙灑遍天下,如落一場鵝毛大雪。燭龍在千千億億紙頁里飛蕩,像在負雪而行。它望著紛飛紙片,卻突地想起夏時與神君在院前槐樹下嬉鬧,那時槐花累累垂垂,隨風而舞,猶如今日之景。 一滴血淚自燭龍眼中淌落。 神君飽含心意、傾注心愿所書下的故事,他終于將其披露于世間。 —— 在那之后,百年彈指而逝,祝陰留駐無為觀,過著恬淡如水的日子。 故人接二連三而逝,只是無為觀后來又稀稀零零收過些弟子,倒也不曾斷過。那上山來入觀的弟子皆知觀中有一閉門謝客的祝姓大師兄,其坐擁兩件震天撼地的寶術,比觀中師父甚而更厲害,只是少有人得謁見其真容。 一個冬日,天寒欲雪。觀中弟子驚見有一紅衣人影自巖xue中緩步而出。那人赤衣如火,金眸涵虛,皓齒朱唇,真個是美不勝收。 無為觀弟子見了,瞠目結舌,慌忙下拜。他們這師兄生得神清骨秀得過分,仿若妖異。 天壇山中木枯巖寒,出乎祝陰意料的是,觀中此時仍由迷陣子打理。百年過去,他依然是初時模樣,只是怠惰因循了許多,頭裹紫絹巾,著一身鶴氅,懷里躺著蜷作一團的三足烏與玉兔,躺在藤椅上呼呼大睡。 祝陰走過去,搖了搖椅兒,道:“迷陣子?!?/br> 迷陣子睡得如一頭死豬,鼾聲如雷。祝陰伸手啪啪扇了他兩巴掌,迷陣子才迷糊地睜眼,哼哼道: “大冬天的,哪兒來的蚊子咬我?” 祝陰又扇他兩巴掌,“不是蚊子,是蛇在咬你?!?/br> 迷陣子搖頭晃腦,待瞌睡的眼望清了他容顏,登時嚇得跌翻在地,叫道:“?!j?!怎么是你?”打量半晌,又狐疑地道,“你是人是鬼?” “這話該由我來問你?!弊j幷f,“為何兩位師父皆仙逝,其余弟子也不在人世,唯有你百歲長命,容顏不改?” 迷陣子重又懶洋洋地躺下。日光灑落,映得他的面龐一片青白。祝陰方才驚覺他手足僵板,毫無生氣。 迷陣子瞇著眼,懶洋洋地道:“祝陰,忘了與你說了。如今的我是活尸,再非活人。我煉了尸妖,將自個兒的魂心放了入內。如今你瞧到的我,也不過是一具會動的尸首罷了?!?/br> “為何要如此做?” “因為我要替大伙兒斂尸?!泵躁囎拥难鄄[得只余一條縫,夢囈似的道?!昂螞r,你是不是還在巖xue中閉關修道,久久不出?我怕你出關之時尋不到舊人,驚慌失措,便在這兒等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