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我還需些青檀宣與竹梃筆,墨錠也需補些,你能替我買來么?”神君央求他。 祝陰得意忘形,幾乎要化作蛇形,將尾巴高高翹起。他一口應承,“自然!您有甚么請托,我祝某人皆能立時竣事!” 說著,紅衣少年便撒腿奔出書齋,像一條面前掛著rou骨頭的叭兒狗,屁顛屁顛跑走了。 待祝陰走了有一炷香的時候,神君才艱難地捉過榻邊筇竹杖,下榻踩著麻屨,一瘸一拐地行出書齋。 榛蕪莽莽,山中風露高寒。神君跌跌撞撞,在漫野紅葉中穿行。千年以來,他埋首修葺天書,下山之時寥寥無幾。 他要去看如今凡世究竟變成何等模樣,看他九千七百二十三年來寫就的世間。 行了許久,他步入塵囂。墟市生煙,市厘空寂,他望見無數枯骨散于道旁。乞兒以舊布裹腳,在地上如菜青蟲般挪騰乞討。鋪席上擺著斬斷的人肢,旁立一木牌:“地雞,百文一斤”。瓊樓玉宇不復,斷壁頹垣,滿目凄涼。 神君望著眼前的一切,怔然而立。 天災地孽依然在禍害人間。他忽覺心頭一墜,幾乎無法呼吸。 他不知祝陰已要挾值年功曹將紫金山下年歲盡皆凝凍,因而他所見之景是千年以前白骨露野之時。天廷如今jian佞瞽言妄舉,上下大亂,竟也無人去糾值年功曹在人間所為。且雖年歲已止,值年功曹卻獨放了道觀、伽藍依時而動,故而香火倒也不曾斷過,天廷星官竟未瞧出端倪。 若是此時叫值年功曹解了這凝凍時光的法術,神君興許便會瞧見九千年后民康物阜、人稠物穰的繁花美景。 可惜他并不知此事,且將這頹垣敗井的塵寰望在眼里,登時滿心絕望。 神君緩緩踏上回山的小徑。 下山時,他抖抖索索,如遲暮之人。上山時,他卻有氣無力,全然一副日薄西山之態。 他一面走,一面心緒如麻。他開始回想起過往的一切,瘋也似的追憶自己究竟做錯了何處。最后他茅塞頓開,興許從根本而言,他就不該修葺天書,不該做那司命神官,不該步入天廷,不該生于人世。 祝陰的話縈繞耳側:“你所做的一切皆是無用之功!”這話令他動魄驚心。 神君垂著頭,忽發覺青石階上落下了幾粒渾圓的水跡。 他抬頭張望,欲尋空中雨云,卻并未尋見。 雖未落雨,可青石上的水跡愈來愈多。他忽而發覺不知何時,自己已涕泗交頤,淚流滿面。 回小院的路上,神君繞了原路,行往靈官廟。 他想起許久以前自己曾為廟中阿阇梨畫過祛邪畫,不知如今廟中是否還有僧人。 可只行了一半兒的路,他便跌倒在地。他扭頭一看,卻見自己的腳踝折往一邊,身上肌膚剝落,簌簌地流著血。他太虛弱了,為了改纂天書而無數次獻出自己的身軀,這具軀體亦在漸步踏入棺柩。 一伙兒披珠紈綺翠的婦人出現在殿門處,吃吃發笑著行過,未看倒在地上的神君一眼。 幾個流丐扛著耨镈走過,草履不客氣地踩過神君衣角,揚長而去。 著緞褂的混混兒牽驢而過,見了臥倒于地的神君,飛出一腳,將他狠狠踢開,唾道:“哪兒來的死人,晦氣!” “起開去,別擋了道!” 雜沓腳步響起,自始至終,無人將他扶起。神君抱著竹杖,咬牙站起,靈官廟也不入了,一搖一晃地離去。 青瓦小院柴扉虛掩,神君將濺滿泥水的白布裈衫換下,替上壓在衣箱底的玄色圓領緞袍。一面咳著,他一面將未修的天書紙收斂作一疊,抱著紙頁,一瘸一拐地行往溪邊。 紫金山上,暮色冷曠,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襲黑衣,身影單弱,如一片薄刃。他坐在清溪邊,將一張張寫滿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紙浸了水,初時像輕舟般啟航,后來卻又飄旋著沉入水底,再也不見。 他望著那沉水的紙頁,心頭如灌沉鉛。他想起自己當初是如何磨而不磷,大言不慚地稱自己心堅如鐵。 并非如此,他十分清楚,他是個怕死鬼,膽小、怯懦、既怕疼也怕死。他從來是一個偽作神明的凡人,若蹉跎了千萬年時光而不得讓塵世有起色,他便會意冷心灰。 一點晶瑩滑過神君的頰側,像天際墜下的流星。 有腳步聲自身后響起,他知道是祝陰。 “祝陰,”背對著祝陰,神君道,“我這一輩子勞而無功,本以為能至死未悔,卻仍心有抱憾?!?/br> 話尾漸淡,隱沒在暮色里。 第三十七章 人生豈草木 臥房中未挑燈,晦暗無光。 神君伏于榻上,咳嗽連連。 他對祝陰稱自己感了風寒,暫讓祝陰莫進臥房,免得亦膚閉而熱。祝陰進不得臥房,隔著支摘窗,將蛇腦袋探了半截進去,可憐巴巴地道: “神君大人,和我出去耍罷,我想同您踢鞠球?!?/br> 咳嗽聲自房中傳來,神君斷續地道:“再等等罷,我折了腿,待生好了,再隨你一同去頑?!?/br> 祝陰又哀求道:“那陪我一塊兒玩紙葉子、玩六博,或下山去坐舫船,尋撞戲……” “過段時日罷?!鄙窬琅f微笑著,這樣答他。 祝陰垂頭喪氣,從支摘窗下鉆出院來。他在院中盤桓,百思不得其解。他讓值年功曹將紫金山下的年歲凝滯后,凡世便周而復始地輪轉著一年的光景,時光再不前進,世人對此不察。祝陰于此舉沾沾自喜,如此一來,神君的故人便不會辭世,會永遠活于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