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那要如何做呢?” “用筆,”聽見小蛇懵懂的發問,神君笑了,像個少年般狡黠地眨了眨眼,“改往修來?!?/br> 正說著話時,他們突而與對面行來的佃民撞了個滿懷。那佃民本挑了支扁擔,擔著桶麻油。遭這般一撞,麻油灑了大半。 佃民見狀,先心疼地卸了擔子,摸了摸地磚,旋即跳起來,指著神君鼻子大罵道: “你賠我的油!” 神君也撞了個猝不及防,沒料到有這一出。愕然之色像驚弓之鳥般在他臉上掠過,他摸了摸袖袋,沒摸到銅板,只摸到一手風,但還是勉強訕笑道,“我賠,我賠,多少錢?” “這是拿給河南侯廟里供神用的,要拜句芒、蓐收和司命。除卻如今近了荒年,一日需用二十斤油。咱們一畝地一年方產好脂麻七十斤,三斤合一斤油,一斤油便得三十兩銀,統共六百兩銀,你賠,你賠!” 那佃民急了,連連跳腳。神君聽聞“六百兩”這數兒,頓時臉色雪白。小蛇在一旁大嚷:“你胡說,你這jian險凡人,哪兒有這么貴!” “你又沒扛著這桶油自榨油坊里走到這處,哪兒知它價錢?”佃農吹胡子瞪眼,“我說有這么貴,便有這么貴!” 神君將袖袋摸了兩三回,最后卻只摸出一枚銅板。 他將銅板遞給佃農,道,“給,我今兒身上只有這些,待來日攢夠了,再給你還去?!?/br> “才一文錢,你消遣老子呢!”佃民大怒,伸出扁擔來痛打他。 神君一手捂著頭,一手護著小蛇,滿地亂滾,叫道,“你若覺得打我快活,那便打罷!一棍換一兩銀子!” 待佃民走后,神君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此時他被揍得鼻青臉腫,渾身似要散架般疼痛不已。小蛇心疼地舔了舔他臉上的血跡,又饜足地瞇眼。它一面想多吃些神血,一面又憐惜神君這被打成豬頭似的模樣。神君馱著它,慢悠悠地往山里走。 他們一面走,一面看著擱岸的漁船在水波里蕩漾,潮水落下去了,喧嘩聲卻漲起。小蛇一面貪吃地舔著神君滑進脖頸里的血,一面氣惱地叫道: “方才那人……真是個惡人!” “為何?是我有錯在先罷?” “那油根本值不得那么多錢!會扯謊的人都是騙子,騙子都不是好人……”小蛇忿忿地磨著牙,“這世上的壞人要是能全遭地動山崩死掉就好啦!” 神君笑了笑,那笑容在青腫的面上扭曲成難以辨認的形狀,沒回它的話。 月光似織機上的絲,一綹綹垂下來。他們在楷木樹叢里踩著細碎的光前行,行過躍動的河帶,走向巍峨的天壇山。許久之后,他們終于踏上上山的石徑,月暉像泉水,從石徑的一端流瀉下來。 山中果有一青瓦小院,瓦片在月色里像鍍了銀。小蛇好奇地張望,這兒比他們睡的攤棚要好。神君入了書齋,它瞧見靠墻的杉木架子上盡是經籍,仿佛是一座書卷的森林。神君點了麻蒿,從架上取下一冊簿子,攤開來細看。 小蛇爬過去瞧,問道:“好大的簿子,這是甚么?” 那簿子上布滿蠅頭小字,像細細的雨珠。神君道,“是能定人命理的天書?!?/br> 小蛇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冊子的頭與尾,哪一頁里的年歲皆注記著:大淵獻。水患、兵災、地動、瘟疫……那上頭寫著一個個慘死的人,有無數生靈在那墨跡里哭嚎。 神君提筆,開始在搖曳的火光里涂抹寫敘。小蛇問他:“你又在做甚么事?” 少年晃了晃筆,道,“先前我不是說了么?我要補葺年歷,改往修來。每月的前十五日,我得在山上做這事兒,待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再下山去覓食偷生?!?/br> 小蛇瞇起了眼,望起了那些字兒。奇的是,神君的筆尖點到哪一行,那瑩白似玉的書面便冒出裊裊輕煙來。煙里像西洋鏡一般現出迷離的光景,于是它望見霜露急降,山崩川洪,無數凡人在災荒前哀痛欲絕,哭天號地。 “這又是甚么?” “是天書里記敘的命理,是命中注定要發生的事兒?!?/br> “這些人注定受災,那該如何是好?” 神君道:“替他們改命逆天,我會奪去他們的苦難?!?/br> 小蛇在那一張張悲慘臉中辨出了一張識得的臉。那是不久前方才痛揍過神君的佃民,他提著油桶轉過金陵的街角。一個人犯忽地從旁躥來,手里捏著一枚碎瓷,見他阻道,便大吼著將佃民脖頸刺穿。 小蛇看得渾身一顫,卻張揚地大笑:“神君大人,你瞧,今兒欺侮你的那人有了惡報!” 神君眉頭卻一蹙,將那行字打量了幾番,旋即提筆劃去。小蛇望見他用朱筆在那字旁又添了幾字: 代受其難。 燈影里,它驚愕地發現,神君的素衣上不知何時已現出一點妖冶的艷紅。那艷紅出自胸口,像一朵無端飄落的梅花。神君忽而痛苦地揪住了前襟,喘起了氣,像是有人以碎瓷刺穿了他的胸口。 “神君大人!”小蛇驚叫一聲,攀上他的腕節。它望著那鮮紅的血跡愈洇愈大,心急如焚,“你在做甚么?你是在將那混子應受之災移到自己身上么?” 它繼續叫道,聲音像是繃緊的線彈動時發出的顫音。 “你憑甚么做這畫蛇添足的事兒!” “我是神仙。既是神仙,這身上賒的賬數輩子也還不完。世人生死皆交由我定奪,多救一人也無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