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神君仰倒在竹椅里,低低地喘息。他的眼里是無垠的黑夜,連火光都仿佛難以在其中泛起半點漣漪。 他輕笑一聲,那笑聲愉快卻艱難,像沉煙一般彌散在空里。 “不過你瞧,他賒貸我的六百兩銀子,我如今不必再還了?!?/br> 第十四章 芳香與時息 九霄之上,閶闔忽啟,鈿箏聲如瀉水,無數金甲神人持曲內戈而立。萬丈霞光里,天門處忽現出一個淡而淺的影子。那人影乘飏風而來,踏上玉階。胥吏蟻列兩側,對其低腰俯首。 那是一個著玄色圓領袍衫的少年,腰懸玉琀蟬,足蹬烏頭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只是其神色冷似霜雪。四周星官見他前來,如蜂子般慌忙圍上。從天門至天記府的道途本人頭涌動,如今卻寂靜下來,黑鴉鴉的人群里分開一道。 記丞雙手將賬簿呈上,恭敬地道,“大司命大人,近月辦了幾場公筵,這是清冊,您瞧……” 大司命接過來,瞥了一眼,又遞回去道: “名目太繁,不允?!?/br> 又有簿官遞上厚厚一摞文書,敬重道,“大人,這是勾稽好的文牘?!?/br> 大司命草略翻了一遍,道,“發往天廷三十六宮、七十二殿,要留藏的,交予守藏史?!?/br> 一星官出列,拱揖道:“仲春將至,太上帝將親往五明宮視學,需行卜吉兇之典禮,那卜筮之辭……” “已寫畢了,過會兒我托人捎至靈霄寶殿?!?/br> 大司命一面走,一面審閱著從旁遞來的千百份牒牘。人群宛若汊流般分開,一雙雙手仿佛密集的枯枝。他眉頭若是微蹙,便會教星官們心頭狂跳,屈膝猛跪;他嘴角要是輕壓,也會教眾仙們立時汗出如漿,誠惶誠恐地先給自己掌幾個嘴巴。 待行至紅墻碧瓦的天記府前,那文牒幾已經他草閱。星官們低眉順眼,拱著的兩手篩糠似的顫抖。待那少年踩上天記府玉階,其身影在打著縱橫七路泡頭釘的朱漆大門后消失,他們才畢恭畢敬地抬眼。 太陽宮中,一伙兒星官擺開筵席。迷榖條桌上置著只軒轅鏡,鏡里映出天記府前的光景。那星官們一面吃杯中蘗釀,一面盯著鏡里大司命單薄的背影,眼中射出如箭寒光。 “卑賤的凡兒!”頭戴金嵌鞮瞀、身形魁偉的天一星官喝道,在黑紋桌上猛然砸裂了珠石杯。 “不過是在凡間鑄得些微神跡,得司列星官提舉,便趾高氣揚,對咱們頤指氣使!” 怨聲在桌邊漸漸蜂起。著一件庖子圍襖、腰闊體圓的內廚星官嘟噥起來了,“大司命……他來以后,咱們皆不得安生。那小子在朝會殿上當著眾仙的面說甚么咱們殉于貨色,平日里所耗貲費甚巨,不許再亂擺席……他懂個屁!咱們每月少說也得擺上七次,聯絡聯絡感情……” 戴著棉帽、國字臉的法星官摸了摸胡須,忽問道,“說來,這廝為何任了大司命?” 眾星官對視一眼,皆從各自眼中望見了鼠祟之光。 “還……還不是因得太上帝青眼……” “有傳聞道,他同太上帝同出一鄉,說不準是同鄉情誼……瞧他那小白臉兒模樣,說不準還是爬了龍榻,做了面首,嘿嘿……” 陰險的竊竊私語里,伐星官粗聲喝道,“司命是個狗屁文官,管的事兒繁,領的香灰卻不多!近來凡間朝野也不祭司命了,但天記府卻得勾管天下命理。若沒那凡人來接,這位子也會長久空著,是個燙手山芋。若給老子,老子也不去!” 星官們又對望一眼,在心里描摹那可恨的大司命的形貌,一個卑微的凡人竟攀上了天磴,做了神明,甚而蓋在了他們上頭。 最后,他們異口同聲地嗟嘆: “凡兒當道,天道不公吶!” 天鼓轟鳴,紅日自合虛山而出。金粼粼的日光灑進天記府,落入棪木窗中,雪白的文牒摞得小山一般高,在那其間,玄衣少年端坐在書案前安靜地批閱文函。雜役推開府門,提起笤帚掃堂內云霧。掃至三省堂前,他往里瞟了一眼,自言自語道:“大司命大人上值了?!?/br> 夜色忽至,墨云漫穹。棪木窗兒里盈滿了如水月色,郵驛歇著的狀如白犬的天馬對空嘶叫,叫聲像剪子,剪破了夜里的寂靜。雜役掩好府門,行過層層疊疊的仙槐,轉了個彎兒,卻見三省堂的簾櫳里藏著如豆的火光。他自言自語道:“大司命大人還未散值?!?/br> 第二日、第三日、第二十日、第三十日……雜役在天記府中瞧見的皆是如出一轍的光景。大司命坐在三省堂中,雪片似的文牒幾將他淹沒,而他面色沉靜,仿佛一尊石俑,只是落筆的手翻飛如獵食的鷂鷹,飛快地將一張張勸請、戒令翻過。燈盤里的油添了一回又一回,雜役臉色像雪一般蒼白,哀聲叫道: “大司命大人從不放班!” 這聲抱怨像疾風一樣掠出了天記府,刮滿了九霄,教蒼冥眾神皆知天記府有個偏愛勞形案牘的凡仙。這下可苦了九天神明,他們中有的是自天地精氣而化來,許久以前便居于上界;有的是千萬年前即鑄得神跡的凡人,久留天宮,早已得了一身養尊處優的習氣。三日有一時辰理事便已算得勤勉,可大司命那廝卻在晝夜不分地干活兒! 眾仙暴怒了,翌日,在大司命入天記府的道途上,從挨肩擦背的星官群里擠出了幾個斜眼歪嘴的司隸星君,笑嘻嘻地給大司命遞上謄黃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