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紫禁深深
燈籠越去越遠,不久消失在黑暗深處。過了一會兒,道邊的一叢灌木沙沙晃動,樂之揚冒出頭來,眼睛閃閃發亮。剛才他見張天意與人交談,知道謊話必然拆穿,一時心急,鉆入道邊樹叢。張天意殺人拋尸,他全都看在眼里,嚇得渾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此時得了自由,也不敢停留原地,只求離張天意越遠越好,故而與之反向,發足狂奔。 前方回廊曲折,歧路無窮,一忽而草木叢生、花枝纏人,一忽而高墻壁立、聳列兩旁。也不知跑了多遠,樂之揚雙腿發軟,心肺似要炸開,只好停了下來,彎著腰大口喘氣。喘息了一會兒,他掉頭望去,屋宇重重,永巷無盡,夜色一望無邊,也不知身在何處。 樂之揚只覺泄氣,頹然坐在地上。他已困在宮里,只有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這一夜飽受驚嚇,此刻一脫險境,登時倦意如潮。正要入睡,忽聽遠處傳來一陣琴聲,彈的是一首《烏夜啼》。cao琴者手法精妙,世間少有,所彈的古琴音色醇厚,潤如珠,泠如泉,時如松濤鳴壑,時如空谷傳響,抑揚之間,了無一絲雜音。 樂之揚性好音樂,聽得入神,睡意不覺煙消,聽到精妙之處,不由解下長笛,隨著節拍輕輕敲打地面?!稙跻固洹肥悄铣髽穾熗趿x慶譜寫,琴聲清曠中暗生幽怨。高亢處有如山空夜寒、鳥啼驚心,低回處好比碧紗如煙、隔窗對語,cao琴者的技藝越是高妙,那一股離愁別恨越是刻骨銘心。 樂之揚少年心性,聽了一會兒,只覺氣悶,忘了身在險境,琴聲剛一結束,就忍不住橫了長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鵝》。這支曲子出自北方,專道馳騁大漠,彎長弓,射大雕,放海青,捕天鵝的種種趣事,曲調豪邁俊爽,開人襟懷。樂之揚吹到興起,一支長笛變出了兩般調子,一如俊鶻飛天,一如天鵝穿云,一個靈動猛銳,一個憤然沖霄,兩般調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笛聲一起,琴聲悄然沉寂,樂之揚吹到精妙之處,兩調合一,繁音匯響,笛聲沛沛洋洋,直沖霄漢,在夜空中盤繞數圈,方才終了。 笛聲方歇,琴聲又起,彈的卻是一首《平沙落雁》,調子輕快明朗,神韻風流不拘,好比秋雁橫江,波光明麗,江邊長沙如帶,飛雁時起時落、上下交鳴,彈到高妙之處,真如數十只大雁同時鳴叫一般。 樂之揚聽得舒服,沉浸其中,渾然忘我,直待雁群飛散,孤雁哀鳴,一曲《平沙落雁》歸于沉寂,這才橫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鶴鳴九皋》,笛聲有如萬里長空中一只孤鶴,引吭長鳴,聲聞于天。 吹笛時琴聲又歇,樂之揚剛一吹完,琴聲立刻接上,奏起了一曲《龍翔cao》,宛如飛龍騰空,飄逸變幻之余極盡華彩。 樂之揚靜靜聽完,應了一首《秋鴻》,調子瀟灑不拘,好似孤鴻飛逝,任意東西。但還沒吹完,琴聲忽又響起,奏的是一曲《漁歌》,洋洋灑灑,大有小舟一葉,遨游江湖之氣概,瀟灑悠遠之處,更勝方才的《秋鴻》。 樂之揚就是一個傻子,也聽出對方在跟自己較勁,他年少氣盛,琴聲一完,馬上吹起了一首《樵歌》,清高曠達,頗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風云、笑傲日月的襟懷, 不待《樵歌》唱盡,琴聲叮咚,大有古風。樂之揚微微一愣,聽出這是古曲《高山》,這一曲是上古琴圣伯牙譜寫,較之后世,曲譜頗為簡單,可是大道至簡,調子越簡單,越是不易出彩,可是到了cao琴者手里,一股雍容之氣天然流露,穆穆如高山聳峙,浩浩如長風吹林,欺日月,凌霄漢,大有登凌絕頂、一小天下的氣勢。 樂之揚不甘示弱,琴曲一完,撫笛吹起了《流水》。高山流水,自古并稱,上善若水,無物可以羈絆,與樂之揚性情相合,故而神與意合,吹得意興洋洋,浩如飛瀑流泉,轉如小溪流淌,起承轉合漫漫不絕,令人凝思遙想、聽而忘倦。 曲子吹到大半,琴聲忽又響起,聽其旋律,竟是一曲《漁樵問答》,調子溫柔款款,銳氣全無,隱隱透出求和的意思。樂之揚心中驚訝,笛聲悄然一轉,也變成了《漁樵問答》。他與cao琴者素未謀面,此時琴笛合奏,竟是難得的默契,到了“問答”一段,琴聲主問,意思深長,笛聲主答,神情灑脫,一如山之巍巍,一如水之洋洋,飄揚在宮城上空,大得山水之趣,讓人心生出世之想。 一曲奏罷,余韻不絕,樂之揚放下長笛,耳邊沉寂無聲,方才的樂曲還在心間久久盤旋。他站在永巷深處,呆呆的一動不動,月光穿檐照來,如銀如水,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夜風微微,夜氣冷冷,樂之揚儼然置身于夢幻之中,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突然間,身后傳來腳步之聲,樂之揚如夢方醒,回頭看去,遠處飄來兩盞氣死風燈,燈火明滅,照出兩個華服男子,均是面容姣好、肌膚光白,不過神色冷冰冰的,就像是戴了一張面具。樂之揚看見二人,心子狂跳,本想轉身逃走,可是方才吹笛幾乎耗盡了他的神思,望著二人走近,居然提不起逃跑的勇氣。 兩人停了下來,左邊的人目光一轉,落在樂之揚手中的長笛上,神色十分困惑,猶豫一下,問道:“剛才……是你在吹笛?” 樂之揚無奈點頭,那兩人對視一眼,右邊那人笑道:“好家伙,跟我們走一趟吧!”說罷左右分開,把樂之揚夾在中間。 樂之揚滿心沮喪,暗想擅闖禁宮乃是死罪,本應該潛藏蹤跡才是,偏偏一時興起,吹起了長笛,這一場樂曲斗下來,只怕一整座紫禁城也被驚動了。如今落入人手,死也活該,可惜臨死之前,不能跟家里人打聲招呼,待會兒叫人砍了腦袋,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兒。 迂回走了一會兒,茂密的林木中飄出一縷檀香,夾雜幽幽花氣,使人心醉神迷。樂之揚恍恍惚惚,只疑身在夢境,行尸走rou般轉過一叢木槿,忽見一座沉香小亭,四根柱子各挑一盞風燈,燈光下坐了幾個人,就在亭子前方,橫了一張黑黝黝的古琴。 忽聽有人“咦”了一聲,一個嬌軟的聲音說道:“什么?吹笛的是個小孩子?” 樂之揚應聲望去,說話的是一個黃衫少女,與他年紀相仿,坐在古琴后面。少女下頜尖尖,面頰豐潤,嬌嫩如初開荷花,一雙杏眼光亮如水,盯著樂之揚驚奇打量。她的雙眉稍顯濃長,斜飄入鬢,給那張俏臉添了幾分英銳之氣。 “原來是個太監?”少女左邊的中年男子哼了一聲,神情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方臉濃眉,目光凌厲,一部蒼黑美髯隨風飄拂。 “奇怪了!太監里面也有這樣的人物?”接口的男子二十出頭,容貌清俊,風流蘊藉,臉上似笑非笑,使人心生親近。 兩人口口聲聲稱呼太監,樂之揚心中奇怪,低頭一看,恍然大悟,原來他身上的袍服跟兩個掌燈男子顏色不同,樣式卻是一般。想起來,張天意殺的也是兩個太監。 忽聽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騎馬射箭你不如我,cao琴弄笛我不如你。音樂么,我所知有限。但你說這小太監的長笛京城無對,未免夸大其詞。京里的笛手成千上萬,他這么一點兒年紀,又能強到哪兒去?”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十三妹跟他斗過曲子,她的話最為可信!”少女看了樂之揚一眼,輕輕笑道:“四哥,小妹見識有限,我聽過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嗎?”那四哥目光一轉,盯著樂之揚說道,“笛子吹得這樣好,怎么不去樂坊做樂師,來宮里當太監干嗎?” 他目光懾人,樂之揚心懷鬼胎,登時低下頭去。只聽少女笑道:“四哥,你別嚇著人家。是了,小太監,你姓什么?在哪個公公手下做事?” “我……”樂之揚額頭見汗,渾身發軟,話從嘴里飄出,就像是蚊子哼哼,“我姓樂……是、是……”他極想編一個謊話蒙混過去,卻對宮里的太監一無所知,縱然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個人來。 “罷了!”十七弟搖了搖頭,面露失望之色:“有道是‘笛如其人’,這小太監笛子吹得灑脫,性子可不怎么樣!”四哥咧嘴一笑,粗聲大氣地說:“他少了兩個卵子,還有什么狗屁性子?” 剛說完,忽聽一個沉靜的聲音道:“四叔,男女有別,十三姑面前,還請留些口德!”樂之揚凝目看去,四哥身后的花蔭下面坐了一個年輕男子,身著華服,神態拘謹,說話時有些不安,**一下雙手,兩眼盯著別處。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拖長聲音說:“太孫殿下有言,區區敢不從命?”轉向黃衫少女,淡淡說道,“十三妹勿怪,四哥我是粗人,粗人說粗話,你別往心里去!”十七弟接口笑道:“好一個粗人,只憑這兩個字,什么都混賴得過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認真,“皇太孫天縱英明,我這點兒小把戲怎么混賴得了?太孫殿下,要不然我給十三妹磕頭下跪,以贖口孽如何?” 拘謹男子慌忙擺手:“四叔多心了,侄兒不過隨口說說?!彼母缧Φ溃骸斑@個‘叔’字萬不敢當,太孫殿下只要高興,叫我朱棣也行?!本兄斈凶舆B說:“不敢,不敢!” “怎么不敢?”朱棣大聲說道,“我癡長一輩,也不過是個藩王,你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來日承襲大寶,還望手下留情,放我這位叔父一馬!”拘謹男子沉默一下,澀聲說:“四叔這話怎講?你我輩分不同,可都是朱氏子孫,難道說,我還會對你不利嗎?”朱棣笑道:“君無戲言,殿下來日登基,別忘了今日之言!為叔這條小命兒,全在殿下一念之間?!?/br> 拘謹男子騰地站了起來,盯著朱棣,目有怒色。十七弟忙道:“太孫殿下,四哥愛開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秉S衫少女也說:“是啊,你們都是為我來的,如果傷了和氣,叫我于心何安?!本兄斈凶涌嘈σ幌?,沖黃衫少女拱手道:“十三姑勿怪,允炆失態了。四叔不知為何,今晚處處針對侄兒,侄兒一忍再忍,實在有些委屈!” 黃衫少女沖他一笑,月光下如幽蘭暗放。她正想勸說,忽聽朱棣冷冷道:“殿下叫差了,不是四叔,是朱棣!” “四哥……”黃衫少女微露嗔怪。朱棣兩眼望天,只是冷笑。拘謹男子眉頭一皺,正要說話,眼角余光所及,忽地雙手下垂,低聲叫道:“祖父!” 眾人無不變色,紛紛掉頭望去,遠處花蔭之下,靜悄悄站了一個白發老者,下頜向外凸出,臉頰又瘦又長,大約年少時害過天花,年紀一老,黑斑密布臉上,更顯得森嚴可畏。 老人的衣著簡素無華,一身灰布袍,一頂六合帽,容貌十足丑陋,身子卻很挺拔,仿佛一只飽足待飛的蒼鷹,隨意站在那兒,自有一股懾人的氣勢。在場人等無不起身,凝目注視老者,流露出恭敬神氣。 清俊男子正要開口,老人一擺手,邁步走來,身后的黑暗里悄然浮現出一個年老太監,形容枯槁,白衣晃眼,手持一柄拂塵,隨著老人亦步亦趨,兩人仿佛經過演練,雙腳起落如一,幾乎分毫不差。 樂之揚盯著老人發呆,不覺身邊的太監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拉扯他的衣襟,低聲說:“作死么?快跪下?” 樂之揚還沒回過神,灰衣老人目光射來,徐徐說道:“小家伙,你姓樂?”樂之揚略略點頭,老人長眉一揚:“樂韶鳳是你什么人?” 樂之揚一愣,沖口而出:“是我義父……”話一出口,追悔莫及。心想潛入皇宮已是大罪,沒準兒株連九族,這一下倒好,不打自招,非但自己送了小命,就連老爹也搭了進去。 “他是你義父?”老人盯著樂之揚,眼神十分奇怪,看似冷漠陰沉,可是眼底深處又似藏了一股火焰,“他還沒死?” 這一問十分無禮,樂之揚瞪著老人,心里起了一股怒意。老人又笑一笑,轉身坐下,慢聲問道:“**新晉太監的是誰?” 一個太監顫聲答道:“倪明寶倪公公?!崩先它c一點頭,淡淡說道:“傳我旨意,小太監舉止怠慢,眼神無禮,足見倪明寶疏于任職、**不力,打他一百廷杖,如果不死,送到瓊州充軍?!蹦翘O渾身發抖,低聲說:“這小太監呢?”老人冷冷道:“我另有安排!” 太監不敢再問,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這老人氣勢奪人,一語斷人生死,樂之揚盯著他心子亂跳,猛可想起了拘謹男子的稱呼,又看眾人神情,腦海里靈光一閃,沖口而出:“你、你是朱元璋?” 這句話好比巨石落水,“大膽、放肆……”一連串呵斥沖了過來,樂之揚面如火燒,手腳卻是冰冷,他緊緊咬著嘴唇,心想自己直呼皇帝之名,這一下可真是死定了。 正想著,朱元璋一揚手,漫罵聲沉寂下來,沉香亭畔好比幽墳古墓,只聽促織低唱,瑟瑟有聲。 “沒錯!”朱元璋盯著樂之揚,似笑非笑,“我就是朱元璋,不過說起來,二十多年沒人叫過我的名字了?!?/br> 樂之揚張了張嘴,一股冷氣堵在胸口,心里只感絕望。久聞這老皇帝殺人如麻,自他懂事以來,不知看見多少人頭落地。 “名字么,取來就是給人叫的?!敝煸奥唤浶牡卣f了下去,“不敢叫的人,要么討好我,要么害怕我,成天萬歲來、萬歲去,真是無聊透頂。人又不是烏龜,誰又能活到一萬歲?上個月有個煉丹的方士,送來一瓶丹藥,說是不死之藥,服之可以長生,你們猜猜,我是怎么對付他的?”說著微微一笑,目光掃過眾人。眾人心有顧忌,均是不敢回答。 朱元璋微感失望,目光落到樂之揚身上,笑道:“小家伙,換了你是我,你會怎么做?”拘謹男子應聲色變,急道:“祖父,這小太監什么東西,怎能與您相提并論?” 朱元璋擺了擺手:“說說而已,何必較真。允炆,你仁孝可嘉,就是不夠瀟灑。這一點,你得向你四叔和十七叔學學?!敝煸蕿擅嫔击?,無奈點頭。 朱元璋望著樂之揚,笑道:“小家伙,不用怕,但說無妨?!睒分畵P少年心性,見他氣度和藹,膽子無端變大,想了想,大聲說:“換了是我,就讓他把不死藥吃下去,然后派人瞧著他,看他會不會死!” 朱元璋一笑,回望朱棣:“老四,你呢?”朱棣笑道:“我先讓他吃藥,再讓他餓飯,餓上一月兩月,瞧他死也不死?” 這一招何止是試藥,根本就是殺人。樂之揚聽得心頭發冷,朱元璋卻點了點頭,說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樣??上堑朗坎唤涴I,七天不到就餓死了。相比起來,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一代雄主,卻迷戀仙道長生,豈非是愚不可及?!敝扉πΦ溃骸案赣H驅逐韃虜,功蓋華夏,如今世界升平,萬方來朝,功德之著,遠邁漢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沖樂之揚說道:“樂韶鳳與我有舊,你淪落到這個地步,他可知道么?”樂之揚搖了搖頭,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樂之揚無奈點頭。朱元璋沉默一下,嘆道:“可惜,可惜!”連道幾聲可惜,又說,“小家伙,你會吹《飛龍引》嗎?” 《飛龍引》又名《起臨濠之曲》,本是頌揚朱元璋起于微末、平定天下的頌歌。照樂之揚看來,這曲子正大有余,靈動不足,算不上什么好曲調,于是答道:“會吹!” “很好!”朱元璋點了點頭,“你吹一曲給我聽聽!”黃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只聽笛子,不聽琴么?”朱元璋掉頭望她,流露慈愛神氣:“微兒,為父倘若偏心,也只會偏向你呢!方才我聽你們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們倆再合奏一曲!” 黃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樂之揚一眼,皺鼻努嘴,做了一個小小的鬼臉。樂之揚面紅耳赤,心里更是亂糟糟的,長笛送到嘴邊,接連吹錯了兩個音符,忽見朱元璋皺眉望來,心中一凜,振作精神,吹起前調,黃衫女也調弦弄琴,與之應和。 《飛龍引》是大明雅樂,恢弘浩大,一聲百應,笛聲琴韻一起,四周的氣氛為之一肅。十七弟挺身站起,朗聲笑道:“父皇,孩兒不才,敢請高歌一曲,為父皇助興!”朱元璋點頭道:“準!”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但聽調子漸高,忽地揚聲唱道:“千載中華生圣主,王氣成龍虎。提劍起淮西,將勇師雄,百戰收強虜。驅馳鞍馬經寒暑,將士同甘苦。次第靜風塵,除暴安民,功業如湯武?!?/br> 他嗓音清越,一縷中氣發自肺腑,聲如黃鐘大呂,響徹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間,微微閉眼,應著節奏,右手輕輕拍打膝蓋,冷峻的神氣無影無蹤。眉梢眼角,種種神情如水淌過,時而歡喜,時而溫和,時而振奮,時而感傷。一時間,這個七旬老人不再是無情的君王,變成了一個回顧平生的尋常老者。他由貧賤中崛起,為了活命而搏殺,歷經了幾多生死,割舍了七情六欲,終于削平了群雄,坐穩了江山??上Ш镁安婚L,光陰催迫,一代命世之杰終于垂垂老矣,一頭白發,滿臉皺紋,別人并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力氣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連記憶也在消失,許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創業時的喜怒哀樂,仿佛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夢回,便從指縫間悄悄地溜去。 《飛龍引》奏完,樂之揚正想放下笛子,琴聲輕輕一轉,忽又變成了《風云會》的調子。他看了少女一眼,硬著頭皮吹笛應和。十七弟也跟著唱了下去: “玉壘瞰江城,風云繞帝營。駕樓船龍虎縱橫,飛砲發機驅六甲,降虜將,勝胡兵。談笑掣長鯨,三軍勇氣增。一戎衣,宇宙清寧。從此華夷歸一統,開帝業,慶升平?!?/br> 這一首曲子,又名《開太平之曲》,講的是鄱陽湖大戰,朱元璋駕乘樓船大破陳友諒的往事。那一戰兇險百出,勝敗幾經反復,朱元璋起兵以來,但數這一仗最為險惡,自此以后,一統天下已是坦途。故而樂曲大開大合、波起浪涌,起初如濤如風,又如金戈鐵馬,漸漸合并如一,仿佛奔鯨入海,萬里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調感染,拍打膝蓋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馬上陣,只不過面對的不再是頑強的宿敵,而是渺茫難測的天意。這一次,他注定戰敗。鄱陽湖上,他舍生忘死,只為奪取江山,可是誰又知道,此時此刻,他寧可用這錦繡山河再換來數十年的壽命。 老皇帝忽覺一陣孤獨,好似衰老的猛虎,從前嘯傲山林、不可一世,現如今力盡筋疲、屈爪俯首,四周盡是擇機而噬的豺狗。 豺狗?在哪兒?我殺光他們!朱元璋猛地睜開眼睛,兇光迸出,掃視四周。他的目光落到朱允炆身上,忽又變得柔和起來。他久久地望著孫子,恨不得透過這雙老眼,將所有的才智與力量注入他的身體,火盡薪傳,等他撒手西去,這個年輕的皇帝就能夠擔負起朱氏的江山。 “持黃鉞,削平荊楚清吳越。清吳越,暮秦朝晉,幾多豪杰。幽燕齊魯風塵潔,伊涼蜀隴人心悅。人心悅,車書一統,萬方同轍……”十七弟唱到了《削群雄之曲》,一剎那,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明玉珍、王保保,一干對手的面容從眼前掠過,個個愁眉不展、神情凄然。 “勝出的人終歸是我!”朱元璋只覺一陣欣慰。比起這些戰敗者,他得到的遠比失去的多。 “呵……”不遠處的假山后面,傳來一聲輕笑,笛聲戛然而止,跟著琴聲也停了下來。十七弟一拂衣袖,應聲望去,只見假山背后徐徐轉出一個人來。 樂之揚望著那人,一顆心幾乎蹦了出來。張天意脫去了宦官衣衫,一身白衣斑斑染血,血漬凝成紫色,有如繁花**。 “你是誰?”朱元璋注視來人,不動聲色。張天意詭譎一笑,輕輕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荊楚清吳越。清吳越,暮秦朝晉,幾多豪杰?好厲害,好威風,朱重八,你還記得故人否?”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張天意隨口道出,語氣中大有嘲謔。朱棣站起身來,目光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朱元璋卻笑了笑,示意兒子不要妄動,一邊說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張天意微微瞇眼,“我姓張,平江人!” “張士誠!”朱元璋流露訝色,盯著張天意,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兒子? “陛下明鑒?!睆執煲庖粨]手,從腰間抽出軟劍,笑吟吟說道,“朱重八,接下來,我且代家父跟你敘敘舊!”說罷揮袖漫步,向沉香亭一步步走來。 “慢來!”朱棣呵呵一笑,橫身攔住去路,“有道是,父對父,子對子,若要敘舊,可別亂了輩分!” 張天意看他一眼,目光冷若冰雪:“你是誰?”朱棣笑了笑,朗聲道:“燕王朱棣!” “是你?”張天意目光一轉,“聽說你鎮守北方,韃虜畏之若虎,若是騎馬用兵,區區甘拜下風?!彼D了頓,面露詭笑,“不過這一次,可與打仗不同!”說到這兒,揚起手中長劍。 朱棣一笑,也拔劍出鞘。較之常劍,他的劍長了五寸,寬了一寸,明如雪練,映月生寒。 “好劍!”張天意注視那劍,“可有名字?” 朱棣笑道:“劍名決云!三尺六寸!” “上決浮云,下決地圮么?”張天意冷笑一聲,“口氣不小,但不知劍法如何?” 朱棣笑道:“足下一試便知!”張天意哼了一聲,目光微微一斜,落在一邊的十七弟身上。朱棣心頭一沉,隨他轉眼望去,剎那間,冷風撲面,青光映入眼簾。 張天意自知身在虎xue,一心速戰速決,殺了朱元璋以報國仇家恨,故而不耐與朱棣糾纏,假意看向十七弟,引得對手分心,而后殺手突出,一舉斃了此人。 叮,一聲激鳴,兩人劍鋒相交,迸出點點火星。張天意一劍失手,微感詫異:朱棣回劍之快,防守之密,竟是少有的劍道高手。情勢不容他多想,張天意占了先機,高躥低伏,放手搶攻,一片青蒙蒙的劍光仿佛天河倒影,幾乎將朱棣籠罩其中。 朱棣步步后撤,決云劍東一挑,西一挽,布下一重劍幕,幾乎密不透風。對手軟劍近身,要么刺中劍身,要么巧被挑開,一轉眼,朱棣退了十步。張天意攻了一百余劍,可惜驟雨不終朝,至此劍勢已衰。張天意正想放慢劍招,忽聽朱棣一聲銳叫,雙手握劍,斜往上挑,叮的一聲挑中軟劍,一串火星閃過,張天意只覺虎口發熱,劍柄幾乎脫手。 對手的內勁渾厚,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軟劍為決云劍所逼,反向上挑,空門大露。朱棣長劍橫揮,閃電般向他腰腹掃來。危急關頭,張天意氣貫劍身,軟劍逼成弧形,嗖地繞回,叮的一聲點中決云。劍刃相接,一股沛然之力沖來,張天意虎口發麻,借力一轉,繞到朱棣身側,劍尖急吐,刺他左脅。 “呵!”朱棣旋身揮劍,決云劍直奔張天意咽喉,這一劍角度離奇,張天意即便刺死對手,也難逃利劍穿喉。他志在朱元璋,不肯與之同歸于盡,身形飄然一轉,繞到朱棣身后,不防朱棣腦后生眼,長劍就勢反挑,張天意不及出劍,一股寒風掃向小腹,只得放棄傷人,運劍一格,嗆啷啷一陣響,兩人電光石火間拼了十劍。朱棣向前跨出一步,張天意卻縱身跳開,厲聲叫道:“太昊谷的‘奕星劍’,席應真是你什么人?” “半師半友!”朱棣微微一笑,“足下的‘飛影神劍’造詣不凡,想必得了云島王的真傳吧!” 張天意輕哼一聲,涌身急上,作勢欲刺,朱棣深知厲害,后退半步,凝劍不發?!稗刃莿Α币匀盒菫槠遄?,以天穹為棋盤,法于天象,暗合弈道。朱棣雖不出劍,劍鋒所指,盡是張天意出劍的死角,只消張天意進入劍圈,立刻化為星斗爛漫、天河落影之象。 張天意身到半途,忽地晃了一下,軟劍向后圈回。朱棣見他轉攻為守,心中只覺詫異。這時張天意沖他一笑,左手一揚,一蓬光雨向亭中飛去。 猛可間,朱棣明白了張天意的伎倆,他作勢佯攻,吸引自己心神,本意卻是用飛針射殺父皇。暗器去如飛電,阻攔早已不及,朱棣悲憤交加,運劍如風,縱身向張天意刺出。 張天意含恨出手,根本不容此間任何一人活命,“夜雨神針”細如牛毛,數以百計,隨風潛入,潤物無聲,月光下只見一片精芒,籠罩整座沉香小亭。 樂之揚也在亭前,幾乎呆了傻了,只見針雨撲面,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就在這時,白影一閃,躥出一人,白衣拂塵,正是年老太監,他身法快,拂塵更快,迎著針雨一掃,銀絲與星芒交錯,剎那間,漫天針雨無影無蹤。 老太監收了暗器,挺立亭前,枯槁的面容似有神采,這神采一閃而過,像是炭火余燼,慢慢地暗淡下去。他佝僂腰背,身子后縮,一眨眼,又消失在了朱元璋的身后。老皇帝端然靜坐,意態悠閑,兩眼饒有興趣地盯著亭前的斗劍。 “奕星劍”本為道門劍術,講究因應敵勢、后發制人。朱棣縱劍搶攻,登時中了張天意的jian計,他發針之前已收回軟劍,見狀劍勢一圈,一股柔勁挑開決云,身隨劍出,直取朱棣的心口。 朱棣被針雨擾亂了心志,等到還醒過來,已入兇險境地。他極力收劍,以“天門式”回守,決云劍的劍鍔掛上了軟劍的劍鋒,叮的一聲銳響,軟劍向右彈開,劍鋒掠肩而過,帶起一溜血花。 “呀!”黃衫女驚叫起來。張天意詭招得手,正感得意,聽見叫聲卻是一愣,側目望去,亭中諸人安然無恙,不由心頭一沉,感覺有些不妙。他心中分神,出劍稍慢,朱棣緩過氣來,使一招“天沖式”,大開大合,銳意反擊,刷刷刷一連數劍,逼得張天意連連后退。 呼吸之間,兩人攻守逆轉,身法均是快得驚人,來去如鬼魅潛行,起落如夜梟沖天,兩道劍光恰似一青一白兩道閃電,時而糾纏,時而分開,跳蕩起落,變化莫測。 朱元璋瞧了時許,拈須說道:“項莊舞劍,志在沛公,張生舞劍,志在寡人。既是舞劍,豈可沒有音樂相伴?微兒,你跟小太監合奏一曲,為你四哥壯一壯聲勢!” 黃衫女笑道:“奏什么曲子?”朱元璋冷笑道:“就奏《十面埋伏》!” 黃衫女點了點頭,雙手疾風驟雨般掃過琴弦,指間飄出殺伐之音。樂之揚定一定神,也吹起笛子,笛聲激昂,有如猛士拔劍、鐵騎飛馳,一股森然殺氣登時彌漫開去。 朱棣聽到音樂,氣勢大壯,出劍更加迅猛。決云劍本是一口戰劍,破軍殺將,臨陣可斬奔馬,這時使得興發,劍身發出嗡嗡顫響,每出一劍,就帶起一陣狂風,掃在張天意身上,不但肌膚生痛,劍勢也受壓制。張天意向來劍走輕靈,避強擊弱,可是“奕星劍”暗合棋道,每出一劍,均有幾個后招,封死了諸般角度,幾個回合下來,張天意無機可乘,氣勢大為削弱。 又交數劍,曲子吹到了“別姬”一段,霸王別姬,調子凄涼傷感,張天意叫那曲子勾起往事,想起當日蘇州城中,與父母生離死別的情形,不覺心中一陣煩亂。心一亂,劍法也亂,朱棣看出破綻,決云劍連挑帶刺,叮叮叮攻破張天意的劍幕,銳喝一聲:“著!”劍鋒劃過張天意的左胸,皮rou翻卷,鮮血涌出。 張天意吃痛,向后一躍,右手長劍亂揮,抵擋朱棣的追擊,左手一揚,喝聲:“看針!”朱棣一直提防他的飛針,應聲收劍,向左一閃,不料張天意只是虛張聲勢,對手一退,他轉身就走。朱棣緊追不舍,飛劍刺他肩背,張天意繞到一棵木芙蓉后,手一揚,又叫:“看針!”朱棣收劍躲閃,張天意又向前跑。朱棣兩次上當,心中惱怒,追趕上去,忽見張天意擰過身來,手一揚,又叫一聲:“看針……” 朱棣心中氣惱,正要喝罵,忽見張天意袖里精芒閃動,心中大驚,想要躲閃,可已遲了,只覺一陣風從旁吹來,千百銀絲如流光飛雪,隔在了兩人之間,嗤嗤聲不絕于耳。針雨落入銀絲,好比泥牛入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天意向后跳出,盯著老太監一臉驚疑,叫道:“你是誰?”老太監淡淡笑道:“深宮廢人,名號不足掛齒!”拂塵輕輕一揮,向張天意迎面掃出,張天意揮劍抵擋,拂塵輕飄飄搭上劍刃,好似蜘蛛吐絲,將劍刃緊緊纏住。 張天意虎口一麻,長劍活了似的向前掙脫,慌忙運勁回奪,不防一股大力順勢涌來,潮水一般灌入體內。他不由撒開劍柄,向后跳開,可是那一股內勁余勢不衰,仍是直沖肺腑,張天意登時胸口一痛,“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他一招受創,自從藝成以來,這情形從沒有過,心知遇上高人,當下向后跳出,雙手此起彼落,射出兩蓬針雨,一蓬射向老太監,一蓬向亭內眾人射去。 這一下攻其必救,老太監不敢遲疑,拂塵急舞,掃落飛來金針,跟著手足不動,向后飛掠而出,去勢之快,仿佛有人在后牽扯,眾人眼前一花,他已到了亭子前面,拂塵卷起一股狂飆,漫天金針簌簌而落。破了金針,老太監轉眼望去,張天意身影一閃,消失在一面高墻之后。 老太監皺了皺眉,回頭看了朱元璋一眼,后者點了點頭,冷冷說道:“不留后患!”老太監一晃身,忽也消失不見。 琴聲忽斷,黃衫女起身說道:“四哥,你的傷不礙事么?”朱棣笑道:“皮rou傷,不礙事!”朱元璋哼了一聲,冷冷道:“小傷大治,不可耽誤,那人詭譎多詐,劍上未必沒有古怪。速傳太醫,給老四瞧瞧!”一邊的太監應聲退下。 朱棣苦笑道:“慚愧慚愧,若非冷公公,幾乎著了這姓張的道兒?!敝煸俺聊幌?,忽道:“他飛針厲害,多了一樣本事,單論劍法,你也未必輸給他。何況劍法厲害,不過一人之勝,兵法厲害,才是萬人之敵?!敝扉γC然道:“父親教訓得是!” 朱元璋又說:“老四,十七,你們明天一早,就回北方去吧!”朱棣吃了一驚,忙道:“明天可是十三妹的芳辰,我與十七弟特意趕來……”朱元璋打斷他道:“北方風煙未凈,胡虜窺我燕云,你兄弟二人鎮守北疆,責任重大。至于微兒,你們兄妹情深,固然很好,但她小小人兒,生日過與不過,也沒什么關系!” 十七弟站起身來,還想說些什么,忽見朱棣目光射來,登時苦笑一下,住口不語。朱元璋打量二人,又見黃衫女怏怏不樂,不由笑道:“微兒,怎么不高興啦?”黃衫女輕聲說:“孩兒不敢,父皇說的都是正理,兩位兄長當以國事為重!況且女兒才德淺薄,何勞兩大藩王為我慶生?” 朱元璋拍手嘆道:“你這孩子,越是懂事,越叫人心疼。唉,你母親去世得早,我忙于國事,很少見你,可是每次見你,我的心里就很歡喜。也罷,他們走了,我與你慶生,比起兩大藩王,為父這分量如何?” 朱棣與十七弟忙說:“父皇萬歲之軀,兒等豈敢相提并論?”黃衫女破顏笑道:“父親說得好聽,就怕到時候忙碌起來,又把此事忘了!”朱元璋笑道:“若我來不了,就讓炆兒來,不過既是慶生,不可沒有禮物,老四,你送的什么?” 朱棣笑道:“孩兒送的都是俗物,一對和田玉如意,九升合浦大珠,兩件紫貂皮氅,還有十四支高麗老參!”朱元璋笑道:“十四支老參,一歲一支么?十七兒,你又送的什么?” 十七弟笑道:“十三妹雅好音樂,孩兒費盡神思,制作古琴一張,送與妹子作為賀禮!” 朱元璋指著亭前古琴:“這一張么?”十七弟笑道:“父皇明斷!”朱元璋站起身來,伸手拂掃琴弦,一串琴聲涌出,鏗鏗泠泠,好似流泉滾珠,不由點頭道:“好琴,可有名號?” “有!”十七弟答道,“名叫飛瀑連珠!” 朱元璋笑道:“這名字貼切?!鞭D向黃衫少女,“微兒,你兩位兄長一雅一俗,把好處都占盡了,你說,為父送你什么禮物好呢?” 少女眼珠一轉,笑道:“父皇若要別出心裁,不如送我一個人!”朱元璋一愣,問道:“什么人?”少女指著樂之揚:“這個小太監!” 樂之揚大吃一驚,在場眾人也覺詫異,朱元璋笑道:“微兒,君無戲言,為父答應了你,可就變不了啦!那時候,你可不要后悔!”少女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難求,女兒決不后悔!”朱元璋沉吟一下,輕輕嘆道:“我諸女之中,就數你與眾不同。很好,這禮物不但你喜歡,也很合為父的心意,我就把這小太監賞給你,你好好**他,下次見面,不可再對我無禮!” 樂之揚十分氣悶,自忖大好男兒,被人當成太監也罷了,現如今,更被當作禮物送給一個小姑娘,簡直豈有此理。正胡思亂想,朱元璋已轉身離去,朱允炆跟在祖父身后,亦步亦趨,神情恭順。朱棣受了傷,由十七弟陪著回宮就醫,兩人告辭離開,亭子前頓顯冷清。 兩個宮女上前收拾琴桌香案,一個年長的宮女沖樂之揚喝道:“死閹雞,還不過來搬琴?”樂之揚本想趁人不備,一走了之,可是沒有討債鬼的手段,要想逃出這座宮城,簡直就是癡人做夢,到了這個地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這兒,轉眼看去,黃衫少女背著手沖他微笑,她一笑起來,眼如月牙,嘴似紅菱,白玉似的雙頰上浮起一對淺淺的梨渦。 樂之揚只覺雙頰發熱,低頭去搬古琴,那張琴大漆涂面,摸上去布滿斷紋,或如流水,或如梅花。樂之揚**琴面,不覺微微入神,忽聽黃衫女笑道:“你也會彈琴么?” 樂之揚心頭一慌,古琴幾乎掉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說:“會一點兒,可彈得不好!”黃衫女見他拘謹,不覺莞爾,年長的宮女見他呆頭呆腦,忍不住喝道:“死閹雞,當心一點兒,摔壞了琴,你十個腦袋也賠不起!” 樂之揚“唔”了一聲,忽覺后腰一痛,被那宮女掐了一把,樂之揚幾乎跳起來大罵,忽聽那宮女又叫:“呆什么?還不回宮去!”一聽這話,樂之揚才省悟到這里不是秦淮河,而是紫禁城,往日的潑皮手段到了這兒都不中用,只好垂頭喪氣,挾著琴跟在宮女后面。 曲折走了一會兒,香澤微聞,一個溫軟的身子湊了上來,兩人肘尖相抵,樂之揚抖了一抖,一股酥麻流遍全身。只聽黃衫女輕聲笑道:“小太監,我把你要過來,你似乎不大樂意!” 樂之揚心想:鬼才樂意,我又不是一張琴、一管笛子,任你要來要去的,你做了公主就了不起嗎?公主,公主,呸,我看叫公豬還差不多!想到這兒,笑嘻嘻說道:“哪里話,公豬殿下,能夠服侍你老人家,我高興得快要死了!” 少女聽了這話,有點兒失望,她本見樂之揚一身傲氣,跟別的太監大不相同,誰知交談起來,仍是一嘴的陳腔濫調。她身處深宮,受慣了尊崇,萬料不到這小子話里有話,暗地里罵人。 默默走了兩步,少女又問:“小太監,你姓樂,可有名字么?”樂之揚本想編個假名糊弄她,可是轉念一想,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倘若連真名也不敢說,豈不真如太監一樣,成了無卵之人,當即答道:“我叫樂之揚!” “樂之揚……”少女輕輕念了兩遍,笑道,“小太監,你糊里糊涂的,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誰吧?”樂之揚笑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公豬嗎?”少女笑道:“公主也有好些個,我是寶輝公主,大號朱微,將來有人問起來,你可別答錯了!”樂之揚“嗯”了一聲,心想:“大號豬尾,沒錯,她老子朱元璋是老公豬,帶了一群小公豬,這個紫禁城,就是一個大豬圈,哼,不知這大號的豬尾巴長在什么地方?”想著掉過頭來,賊眼兮兮地沖著少女打量。 朱微見他眼神無禮,心中有氣,低喝一聲:“你看什么?”樂之揚慌忙耷拉眼皮。老宮女破口大罵:“死閹雞,活膩了么?公主,他方才可是對你無禮,我馬上稟告李公公,打他三百皮鞭!” 朱微皺了皺眉,看了樂之揚一眼,冷冷說:“算了,一點兒小事,不用勞煩別人?!睂m女搖頭嘆氣:“公主,你就是心慈手軟,哼,再這么下去,這些太監宮女都要翻天了!” 朱微冷冷道:“宋茶,翻天二字也是你該說的?”宮女應聲一顫,面如土色,忙道:“婢子口不擇言,該死,該死……”反過手來,猛打雙頰。朱微嘆道:“好啦,別打了。人誰無過,我要真那么狠心,你們這些人還能活么?”宮女的臉色紅了又白,滿心悶氣無處發泄,狠狠瞪了樂之揚一眼。 抵達寶輝宮,夜色已深。朱微自去寢殿歇息,老宮女領著樂之揚來到一間狹小廂房,擲給他一床被子,冷冰冰自顧去了。 床板又冷又硬,躺了一會兒,心口隱隱作痛。樂之揚猛可想起,這兒刺入了討債鬼的金針,討債鬼說了,要不及時起出,金針必會扎穿心臟??礃幼?,討債鬼如果斗不過那老太監,死在宮里,或是被俘囚禁,無人取出金針,自己非死不可。再說自己騙他入宮,叫他吃了大虧,討債鬼即使活著,也決不會來救自己。 他越想越灰心,好在天生率性,一旦無法可施,也就拋在腦后,大被蒙頭,昏昏入睡。 睡得正香,忽覺身上疼痛,睜眼一看,一條棍子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樂之揚倒抽了一口冷氣,彈坐而起,木呆呆盯著來人。好容易神魂入竅,卻見昨日跟自己拌過嘴的老宮女站在床前,一手叉腰,一手拿著他的笛子,粉面含威,銳聲叫道:“死閹雞,快起來抬水!” 樂之揚恢復知覺,手腿肩背無處不痛,再聽這聲喝罵,登時勃然大怒,劈手搶過笛子,狠狠抽在宮女臀上。那女子大感意外,口中發出一聲尖叫,眼看樂之揚再舉笛子,嚇得轉身就跑,邊跑邊叫:“殺人了,殺人了……” 樂之揚追出門外,惡狠狠揮舞長笛,一邊的宮女太監前來阻攔,給他一人一下,打得縮頭縮腦。他從小在秦淮河邊打架,身手敏捷,少有敵手,這些宮人柔弱無力,哪兒是他的對手,眼睜睜望著他趕上宋茶。老宮女聽見腳步聲響,嚇得魂不附體,腳下一絆,摔了一跤。樂之揚趕上去,手起笛落,向她身上抽去。 “住手!”一聲銳喝響起,從旁橫過一柄帶鞘長劍,輕輕一挑,樂之揚虎口發熱,笛子“嗖”的飛出。掉頭看去,朱微俏臉蒼白,黑幽幽的眸子里噴出火來。 這一下,樂之揚清醒了過來,想起自己身在禁宮,打的均是寶輝宮的太監宮女,剎那間,他出了一身冷汗,盯著朱微張口結舌。 “宋茶!”朱微沖那宮女喝問,“到底怎么回事?” “公主殿下!”宋茶抱著朱微的小腿哭哭啼啼,“我叫這死閹雞起床抬水,他不但不聽,還拿棍子打我!” 樂之揚又氣又急,叫道:“放狗屁,明明是你先打我的!”宋茶叫道:“胡說,誰看見我打你了?你打我,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公主,你要為我做主呀,我跟了你十多年,人老珠黃,還要受這個死閹雞的欺負!”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得傷心傷意,樂之揚張嘴站在一邊,苦于無人作證,心里急得要死。 朱微盯著宮女瞧了半晌,嘆道:“宋茶,你要怎樣懲罰這小太監?”宋茶眼露兇光,惡狠狠說道:“交給李公公,打他三百棍,打死了喂狗吃?!?/br> “臭婆娘!”樂之揚一腔怒氣沖口而出。朱微臉一沉,喝道:“你罵誰?”她素來溫婉,可是一旦發怒,自有一股威嚴,樂之揚為她目光所逼,到嘴的話咽了回去,鼻子里發出一陣哼哼。 朱微瞧他一會兒,皺了皺眉,忽道:“宋茶,三百棍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彼尾韬藓薜溃骸斑@叫以儆效尤,宮里有宮里的規矩!” 朱微沉思一下,上前兩步,拾起那根笛子,輕輕拭去灰塵,看了樂之揚一眼,低聲說道:“笛子是用來吹的,可不是用來打人的?!闭f完遞給樂之揚,樂之揚接在手里,滿心不是滋味。宋茶眼看輿情不對,忙說:“公主,你干嗎把兇器還給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么人,我還不知道嗎?你打小宮女、小太監,也不是一次兩次,以前有人向我訴苦,我礙于情面,不好說你??晌乙膊皇巧底?,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這小太監初來乍到,給他個天作膽,也不敢無故打你的。好了,這件事就此作罷,三百棍就免了,由你監工,罰他添滿四缸水就行!”不容宋茶分說,笑嘻嘻提劍出門去了。 水缸不過四口,但都是黃銅大缸,添滿一口,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盤落空,刻意報復,一板一眼地當起了監工,為防樂之揚反抗,同行的還有兩個年長的太監。老宮女遍尋由頭,連掐帶罵,樂之揚不勝其怒,要不是對手人多勢眾,真想把一桶水淋在她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