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啞巴哥哥
盛夏天微亮,空氣還沒沾上炎熱, 帶著絲涼意。 木籬笆, 泥巴院, 樹蔭濃綠。 日還未上山頭, 黛瓦屋檐下, 男孩坐門檻上,身上被披了件大人的外套, 個子太小,衣擺垂到地上。 大部分人還在睡夢中,寥寥幾聲雞鳴。 內屋有中藥味飄出來,苦澀甘涼。 男孩身子單薄,臉色蒼白,望向對面山頭的目光冷漠平靜。 過了會兒有一個女人從屋里出來,跨過門檻在男孩面前蹲下。 男孩終于有了點動作, 轉眸看向女人。 女人彎下唇:“我們進去喝粥了好不好?” 男孩不愛說話,點頭。 女人摸下他腦袋:“乖, 吃完飯mama帶你去看醫生,看醫生就不痛痛了?!?/br> 男孩身子底弱, 小病纏一身。 “不去?!毙∧泻⒈〈轿⑾?,冷漠回答。 “為什么不去?”男孩mama有點擔心。 小男孩大抵五六歲, 雖然身上氣質冷淡, 但終究還是個小孩,即使一臉正經但臉龐也有點稚嫩。 他不說話。 男孩mama瞥向他手背,小男孩雙手規矩地平放在腿上。 白皙到病態的手背上密麻的青紫針孔。 mama忽然鼻尖微酸, 忍了忍才抬頭,看著小男孩,又摸摸他頭:“我們去好不好?去看醫生晚上才不會難受得睡不著?!?/br> 小男孩長得不像mama,mama眼睛神態要溫柔很多。 小男孩雖是面目清秀,但還帶著英氣,氣質冷淡。 他看著mama,真的很不想去看醫生。但許久后還是點頭,同意了。 男孩mama笑了下:“乖?!?/br> 說完站起來,手伸給他:“走,我們回家吃飯,吃完喝中藥?!?/br> 小男孩伸手握住mama手,跟著mama進屋,小手捏在手里有點軟糯。 喝完早粥和中藥,小男孩被mama帶去鎮上看醫生,輸液、配藥材,回來已經是傍晚。 小男孩有爸爸,但不知道他爸爸去哪兒了。 mama總說爸爸會回來的,爸爸做生意去了,是什么生意他們都不知道。 小男孩從來沒見過爸爸,只是從小聽mama說他長得很像爸爸。 哥哥大他十多歲,在很遠的地方讀書,放假的時候才會回家。 盛夏傍晚依舊炎熱,天際一抹燒紅的火。 一步步踩在沙路上咯吱響,小男孩被mama牽著手回家。 男孩mama在院子里種了很多花,花被照顧得很好。路上塵土嚴重,男孩mama給他戴了個口罩。 悶熱的天氣熏得人發困,小男孩一路一聲不吭,性格原因有時候小男孩甚至一天都不會開口說一句話。 但即使天氣炎熱,男孩身上也沒出一滴汗,口罩后的臉也不紅。 男孩mama手里拎著幾包中藥,剛進籬笆,內屋有人出來。 “小洛!” 一個長得頗為英俊的小伙子。 年輕人在門檻邊蹲下,笑容燦爛:“小洛,哥哥回來了!” 男孩mama喜出望外,扯扯小男孩的手:“看,誰回來了?!” 小男孩看著他哥哥沒說話。 男孩哥哥十八九歲,脖子上掛一個老相機,忽然道:“媽!你蹲下,我給你和小洛拍個照片?!?/br> “怎么有相機?”mama問。 男孩哥哥說:“學校社團的,回去洗了照片后還給學校?!?/br> 男孩mama已經蹲下,將小男孩摟進懷里。 男孩站著,mama蹲著。站著的男孩要比蹲著的mama高一點。 男孩mama抬頭看他,想伸手去摘掉他口罩:“拍照我們不戴口罩了好不好?” 男孩不讓mama摘,稚嫩的聲線冷漠道:“不要?!?/br> 門口的哥哥笑了下,沒被相機擋住的那邊眼睛笑得彎彎,兩兄弟性格截然不同,一個陽光,一個冰霜般冷淡。 “小弟不想摘就不摘了,”哥哥笑,“來,看鏡頭?!?/br> 盛夏,身后晚霞旖旎,晚風吹過。 mama面容清麗,摟著看起來一臉冷漠的小兒子。 鏡頭定格。 …… 小男孩的爸爸和mama是年輕時候認識的。 讀書時候認識,結婚生子。 男孩mama生下他后,爸爸就出外做生意去了,后來就沒回來過了,只是會經常寄很多錢回來。 哥哥尚見過爸爸,但他沒見過。 直到后來某一天仇家找上門,他們才知道爸爸在外面做的什么生意。 他們的爸爸常年不回家,是在外面販毒。 毒販之間只有利益,沒有感情,因為父親得罪了對家,對家不知道怎么找上的他們,在外面將家里的門拍得震天響。 那天外面悶雷滾滾,快下暴雨,廚房還在熬中藥,滿屋的中藥味。 哥哥還沒來得及回學校,擋在他和mama面前。 外面的人沒闖進來,在外面不緊不慢敲門,叫罵聲嬉笑聲一片,還有小女孩的笑聲。 他們說,他們找不到他們父親,父債妻償子償。 小男孩能感覺到mama摟著他的手在顫抖,眼淚一直掉,哥哥則是憋得眼眶通紅。 過了會兒,外面的人開始不耐煩,讓他們別裝死,知道他們在里面,中藥還煮著呢,再不開門他們就要踹門進去了。 說完果真開始踹門。 小男孩一直記得那天哥哥擋在門后,拼命不讓外面眾人進來。 母親和哥哥想把他送走,家里有后院,男孩mama哭著迅速把他帶到后院,架了個梯子就要抱著他往圍墻外扔。 他們不能一起跑,全跑了外面的人肯定會繼續追,到最后誰也幸存不了。 一定讓小兒子活著,他還小。 小男孩第一次拼命抵抗母親,死活不肯走,他沒說話也沒哭鬧,就是不聽母親話。 甚至拿刀往自己腰腹扎了一刀,第一次說話像個小孩。 他說自己受傷了,走不了了。 可最后還是被哥哥沖過來抱起扔出墻外。 跌出墻外最后一刻,小男孩看見了家里門閂斷裂,哥哥跑了出去,門外小女孩的槍口對準了哥哥,嘴角帶笑。 掉在灌木叢里的他聽到了槍聲,還有mama的哭喊聲。 哥哥死了。 再后來,跌在灌木叢里一身血污的他被一個小女孩發現。 小女孩長得跟那個持槍站門外笑的小姑娘一模一樣。 他推了她一把,小女孩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其實第一眼他便知道這個小女孩不是剛才那人了,眼神不一樣,可小男孩壓制不住怒氣。 小女孩應該知道外面大概發生了什么,不過她似乎以為他把她錯認為了另外一個小女孩。 還很認真跟他解釋,說自己不是拿槍那個人。 后來mama也死了,他跟小女孩走了。 男孩的mama哥哥,都被映沙殺死了。 小女孩也有個漂亮mama,雖然做飯不好吃,但人很好。 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從來不與她們說話,她們以為他是不會說話的小啞巴。 小女孩比他小,總喜歡跟在他身后叫哥哥。 這是個煩人meimei,開心了笑不開心了哭,還總喜歡纏著他。 但是后來他和煩人meimei還有好人阿姨分開了。 她們好像以為他死了,但其實他沒有。 或許是命大,他三番兩次從那個跟煩人meimei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手里逃脫了。 后來男孩被他的父親接走了。再后來,他被有預謀安排給了蘇家收養。 上到高中,他再次遇到了煩人meimei。 但她不記得他了。 …… 易胭坐在床邊,震驚看著木盒子里的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摟著五六歲的蘇岸。 易胭緊緊盯著照片上的小男孩,那雙眉目分明是蘇岸的。 直到看到這張照片,易胭才將小啞巴的眼睛與蘇岸的眼睛重疊上。 只不過小啞巴右眼角下有淚痣,蘇岸沒有。 也正是因為蘇岸沒有淚痣,且蘇岸與她是最親密關系的原因,易胭從來沒把小啞巴與蘇岸放一起聯想過。 這是在她生命里活生生的兩個人。 兩個人性格都冷,但小啞巴比較會袒露情緒,仇恨、厭惡等情緒,易胭都曾在他眼睛里看到過,小啞巴身上帶刺。 而蘇岸相比就要冷靜得多,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 易胭偏偏沒想這是因為蘇岸成長了的原因。 到頭來,這兩人根本就是一個人,小啞巴是蘇岸,蘇岸也是小啞巴。 她現在也大概能知道蘇岸其實不是真的啞巴,可能是為了不暴露他本身的特點,又或者只是不喜歡說話而已。 直到此刻,以前蘇岸有些易胭找不到理由的行為瞬間全都解釋通了。 前段時間警方收到關于映沙的照片,易胭成了懷疑對象,蘇岸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信任她。 且在她不肯說出映沙是她雙胞胎jiejie之前,蘇岸先說出了映沙是她jiejie的事實。 她還記得當時她被蘇岸壓在身下,他的語氣平靜又篤定,說映沙是她jiejie。 易胭當時太過驚訝,多天后才想起問蘇岸為什么會知道映沙與她是雙胞胎。 蘇岸給她的理由是他信任她。 當時易胭對蘇岸這句話根本沒有懷疑,蘇岸人話少,一旦說話,說出來的話認真又簡短,讓人不得不信服。 卻不知是蘇岸早便認識她,見過她和映沙,知道她們之間的關系。 想觸碰不敢碰,易胭猶豫許久手才伸向那張照片。 剛才因為盯著小時候的蘇岸盯得太過入神,易胭忽略了照片上其他細節。 拿起老照片,照片右下角一個‘洛’字猝不及防闖入易胭視線。 三點水,各。 照片的‘洛’字是蘇岸的字跡。 易胭一開始還不明所以地看著這個字,下一秒不知想到什么,心臟驟停。 洛,毒梟洛,毒梟鷹鉤。 信息自然而然接連到一起,易胭一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攥著照片的手驟然收緊。 當年小啞巴家里出事,易胭是唯一一個知情者。就算當時她年紀小,她也大概知道小啞巴家不是尋常家庭,能讓父親帶著映沙和手下上門追殺的人家,本身就不簡單。 也就是說,蘇岸的原生家庭不是尋常人家。一個跟她一樣出生便命運不公平的人。 小時候易檬還沒帶易胭逃跑的時候,易胭是聽過一些傳聞的。 她父親和另一個地區格外活躍的毒梟鷹鉤有過節。 毒梟鷹鉤的兒子代號洛、蘇岸照片上的‘洛’字、蘇岸家肯定是與毒品沾邊的人家。 只幾秒之內易胭便理清了來龍去脈。 蘇岸…… 蘇岸是毒梟鷹鉤的兒子,也就是那個曾經蘇岸親口說過沒腦子的毒梟洛。 在房間里坐了半個小時后易胭才慢慢緩過來,她就那樣坐著,沒動也沒說話。 她想起平時在主臥里進進出出也沒看到這個盒子,如果這個木盒子是早便放在這里的,易胭不可能對這個盒子完全沒印象。 那么只可能是蘇岸故意讓她看見的。 意識到這一層,易胭心臟一抖。 “蘇岸……”蘇岸不是還沒醒嗎? 昨天她回家的時候還沒注意到這個盒子,蘇岸回來過? 下一秒易胭起身沖出了主臥。離開家后下樓,驅車直奔醫院。 回來時盡遇紅燈,去醫院路上索性一路暢通無阻。 停好車后她直奔住院樓,今天去二十樓的電梯似乎要比平時慢。 電梯門一打開,易胭沖了出去,路上差點撞到護士。 如果說易胭在沒來醫院之前還存著僥幸心理,存著那么一絲僥幸,或許是自己誤判了,蘇岸不是啞巴哥哥,也不是毒梟洛。 直到闖進病房。 原本該躺著個人的病床上空蕩蕩,床單被褥鋪放整齊。 易胭渾噩的奢望終于被打破,整個人從頭涼到腳。 她不知道蘇岸是什么時候走的。 身后傳來一位路過的護士的詢問:“你好,請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易胭這時才回過神,她連忙轉過身:“請問這間病房的病人什么時候離開的?” 護士道:“早上,早上六點多便退病房了?!?/br> 六點多。 正是易胭早上離開病房到急診上班的時間。